第二天,天空依旧阴沉。宋岩背着光谱仪,再次踏入这片被雨水浸透的土地。他不再仅仅执着于寻找父亲的影像,张卫国那句“我们几个都在那儿忙活”点醒了他。这片土地记下的,或许远不止一个宋国栋。
他改变了策略。不再局限于事故点,而是沿着厂区的主干道,在那些曾经人流最密集的地方缓慢行走:通往各个车间的石板路,锈迹斑斑的厂部宣传栏下,甚至是被荒草半掩的职工食堂门口。光谱仪的镜头扫过泥泞的地面、残留着油污的墙角、以及被雨水冲刷得露出混凝土本色的台阶。
在废弃食堂外一个积满雨水的小坑旁,仪器屏幕突然出现了异常波动。宋岩立刻蹲下身,调整参数。这一次,凝聚的光影不再是孤单一人。几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屏幕上,他们围着一个更大的、难以辨识的物体。影像极其不稳定,声音更是破碎不堪,只有一些零星的、无法连贯的片段在噪音中挣扎:“……分肉……”“……这块肥点……”“……过年……” 背景里似乎还有剁骨头的声音。宋岩的心猛地一跳。这是……食堂分肉的场景?一种久违的、属于集体生活的烟火气,透过冰冷的仪器屏幕,扑面而来。
他继续探索。在曾经挂着“技术比武擂台”横幅的旧车棚附近,光谱仪捕捉到了另一组光影。人影的动作幅度更大,似乎在进行某种竞赛。破碎的声音里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模糊的喝彩声,甚至还有一声短促而响亮的口哨。影像中,一个身影高高举起手臂,虽然看不清表情,但那姿态充满了昂扬的斗志。宋岩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年代工人们争当先进的热情。
最让他震撼的,是在厂区澡堂旧址外。那里地势低洼,雨水汇聚成一片浑浊的水塘。当光谱仪对准水面时,屏幕上竟浮现出大片氤氲的白色蒸汽轮廓。蒸汽中,隐约有更多晃动的人影,伴随着哗哗的水声和男人间粗犷的谈笑声片段。那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听不清具体内容,却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充满生命力的背景音。那是劳作一天后,身体和心灵同时得到放松的喧闹。宋岩站在那里,仪器冰冷的嗡鸣声似乎被这来自过去的喧嚣淹没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片土地承载的,不是单一的悲剧或某个人的命运,而是一个时代、一个群体鲜活而沉重的集体记忆。这些影像和声音,是汗水、机油、钢铁、还有无数个平凡日子共同浸泡出的“土壤的记性”,是那些消逝的生命曾经存在过、奋斗过、欢笑过的证明。
就在他沉浸在这片被唤醒的集体记忆时,口袋里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是李经理。
“宋工,进度怎么样了?”李经理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公式化的关切和不容置疑的催促,“土壤报告我看了,污染情况比预想的严重。总公司那边催得很紧,要求我们尽快完成污染清除方案,为后续进场施工扫清障碍。你那边,数据采集应该差不多了吧?清理方案什么时候能出来?”
宋岩握着手机,目光却无法从光谱仪屏幕上那氤氲的澡堂蒸汽影像上移开。屏幕上,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正仰头冲洗,动作舒展。他喉咙有些发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清理方案?清除什么?清除这些渗入土壤几十年的汗水、机油、钢铁碎屑?清除这些在特定条件下才会艰难浮现的、承载着无数人生命印记的光影?将它们定义为“污染”,然后像处理工业废料一样彻底铲除?
“李经理,”宋岩的声音有些干涩,“数据……还在收集中。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一些。”
“复杂?”李经理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宋工,你是专业人士,评估工作要讲效率。土壤污染数据是硬指标,那些……嗯,一些非科学的现象,不能影响我们的专业判断和工程进度。总公司只看结果。你尽快把最终报告和清理方案提上来,推土机已经在待命了。”
电话挂断了。忙音在耳边嘟嘟作响。宋岩站在原地,脚下是泥泞的土地,眼前是仪器屏幕上顽强闪烁的往昔片段,耳边还残留着李经理冰冷的催促。一股强烈的撕裂感攫住了他。他是宋岩,拆迁评估工程师,他的职责是精确评估、高效推进,为现代化开发扫清障碍。可他也是宋国栋的儿子,是这片土地记忆的意外发现者和记录者。他手中的光谱仪,既是他职业的工具,此刻也成了刺向他职业身份的一把利刃。
他想起张卫国老人浑浊眼中深沉的痛楚,想起档案室里泛黄纸张上父亲那寥寥几笔的记录,想起光谱仪捕捉到的食堂分肉的喧嚣、技术比武的激昂、澡堂里的氤氲热气……这些,难道就因为它们无法被纳入评估表格,无法被量化成经济价值,就注定要被定义为“污染”,要被彻底清除、掩埋,最终彻底消失吗?
夜晚,雨又下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窗户,发出连绵不断的声响。宋岩没有去档案馆。他坐在电脑前,将白天捕捉到的几段集体记忆影像进行后期处理,试图让那些模糊的光影和破碎的声音稍微清晰一点。他调出了在三号车间旧址附近捕捉到的父亲那段影像,将它单独放在一个窗口循环播放。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土地上有曾经记忆请大家收藏:(m.x33yq.org)土地上有曾经记忆33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