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他侄儿给他母亲带些银钱回去,起先他母亲还肯收下,后头不知如何得知那钱是他的,就恚愤不已,不愿再领受。
他想起从前的事,心中便烦乱不堪,索性专心一意赚他的钱,尽量不让自己再陷入烦懑的泥淖。
然而,那个非要揭他伤疤的人出现了。
初见顾云容时,他就觉着一睹之下如沐春风。他坐在她对面,听她软声细语,看她朦胧美态,竟觉是一种享受。这令他说话格外缓慢,平日里能一句话说清的,非要拆成两句,为的就是能多与她对话片刻。
她的帷帽掉落后,他着实心惊。他走南闯北这些年,见过美人无数,却没有一个能及得上顾云容半分。
或者确切来说,没有一个能令他清楚记得容貌。那些来路各异的女人,在他脑海中都十分模糊,甚至大多趋同。
顾云容是第一个在他头脑中留下深刻印象的美人。他起先兴许仅仅是因着她的无双国色才记得她的,但后来接二连三的几次觌面后,他逐渐发觉,自己似乎对她生出了些许别样心思。
大抵也是因着这份朦胧却又真实存在的心思,他才能容忍她指着鼻子痛骂他。
毫不夸张地说,他如今就是海上的王,他的资财富可敌国,他的势力遍布海上,他掌控的船队足以与国朝沿海水师抗衡。
围绕他身边的人,上至海外诸国皇室,下至大小海寇头目,无一不对他毕恭毕敬,甚至连国朝自己的水师将官都对他下拜行礼,还亲自为他送货。
他呼风唤雨,他手眼通天,他跺一跺脚,南北海面上便要抖一抖。
但他面对顾云容那般态度,竟一毫也不气恼,甚至开始重新反思自己这些年的行径。他虽未领着倭寇劫掠过故国,但与倭人为伍,似乎的确是触犯了大是大非的底线。
他当初年少离家,渐渐混出头后,难免轻狂。那段时日,他被地位与财富冲昏了头,觉得就一辈子这样也没甚不好,总比回去继续被那些官绅欺压的好,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走的是海寇的路子,他觉得自己混得风生水起,这就够了。
但后来年岁既长,他渐觉自己是立在危楼之上,站得高,但也孤立无援。他抛家弃国,犹如无根浮萍一样。他日暮年,难道要埋骨他乡?
可他没有退路,似乎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他后来对顾云容起了占有之心。身为上位者,他实在太懂得利用人心,顾云容与衡王的嫌隙就是最好的推波作浪的由头。他说给顾云容听的那番分析,看似有理有据,其实都是他有心筛选过的。
他知道顾云容问他的那些设若出的问题皆与衡王相关,遂故意留坏去好,不惮以最深的恶意去揣测衡王,但为免顾云容看出他的叵测居心,他也给出了些好的猜度,只都是一句带过。
虽然话锋其实已经被他带偏到爪哇国了,但他面上却始终真诚恳切,保持中立之态。
顾云容与他说她的遁逃计划时,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好了如何安顿她。他要将她带到倭国去,他要完全占用她,他要给她一切所能给的。
他在海外有的是钱财与势力,她纵要一座龙王的水晶宫,他也能给她造出来。
但他终究也没能将她带走。事后想想,不是不后悔的。只他总还是不太明白,顾云容当时明明余怒未消,为何盯着追来的衡王看了半日就愿意嫁他了,莫非衡王身上佩着两人的定情信物,让小姑娘念起了往日情分?
他早早打探到了顾云容与衡王的婚期,他也不知自己当时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他坐在书案后,将顾云容当初送他的那本札记从头翻到尾。里头的内容他早就倒背如流了,甚至连顾云容每个字的笔划走势都记得一清二楚,但仍是忍不住时不时拿出来翻上一翻。
见字如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他内心的空落。
新婚贺礼送出去之后,他总是惴惴挂心。他不知顾云容能否藉由那份贺礼想起他来,他总是禁不住想,顾云容会不会早已经忘记了他在杏林中为她吹埙那件事。
他对于顾云容而言,很可能只是个记忆菲薄的恶人,偶然间想起,还是记起他如何抛家舍国,如何奸狡混账。
他跟顾云容说他要赎罪,也绝非说说而已。但他也不能将东西白白送出去,他得为自己的归国筹划铺路。
只可惜他与朝廷的几番交涉都举步维艰,最后皇帝还来了那么一出。
养伤期间,他时常多梦。他梦见儿时与父母兄长同享天伦的情形,他梦见自己出走后的诸般艰辛,他梦见他在龙山渡被母亲当众鞭打的场景。
喧嚣的渡口,人潮涌动。众人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瞧见他被母亲抽得鲜血横流,他们拍手称快,高声欢呼。
鄙薄的目光,指指点点的举动,围而观之的冷言讥嘲,一切的一切,都似与当年情形重叠。
不同的是,他当年清白无辜,而眼下,他满身罪孽。
他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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