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凑近一步,刀鞘轻轻抵住那卷捷报:“而这润色过的文本,会同时抄送监军、驿使、甚至路过幽州的御史。所有人拿到的都是同一份——你让谁去报‘异闻’?”
贞晓兕感到一阵眩晕。这不是系统失灵,是系统被劫持。 张守珪的谎言之所以能穿透所有审核,是因为他提供了一套让所有相关方都“安全”的叙事:监军不必承担失察之罪,御史不必直面边将跋扈,兵部可以继续撰写“开元武功志”,而圣人……圣人可以继续在花萼相辉楼上,接受万邦来朝的欢呼。
离开四方馆那夜,她绕道去了平康坊北隅的一处荒宅。那里住着一位瞎眼的老驿卒,开元初年曾专跑幽州线。
老人听她说明来意,空洞的眼窝朝向屋檐残雪:“小娘子问战报审核?有啊,一直有。兵部有职方司,门下省有奏事郎,甚至我们驿卒递送时,驿丞都要在封泥上画押——封泥不破,才算完整体统。”
“那为何……”
“因为体统是死的,人是活的。”老人摸索着从炉边掏出一块陶片,上面刻着歪斜的符号,“开元十五年,我第一次替人‘加塞’私信——是幽州别驾给长安妻族的家书,就塞在给圣人的祥瑞奏报匣夹层里。那时候手抖得厉害,觉得天要塌了。”
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陶片上的刻痕,那是他记录“特殊托运”次数的账。“到开元二十五年,我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同时带着三份内容相左的密奏上路:一份给宰相,一份给将军,一份给宫里的某位‘中贵人’。我知道它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但我的职责只是确保它们在同一时间、完好无损地送到该送的人手里。”
“那真相呢?”贞晓兕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真相?”老人歪了歪头,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笑的问题,“小娘子,从范阳到长安,一千六百里,二十三个驿站。每个驿站都有马要喂,人有赏钱要拿,破损的文书要重新誊抄——你告诉我,哪一里路、哪一次交接,是专门留给‘真相’走的?”
他最后说:“牛仙童该死,但不是因为他撒谎。而是因为他忘了,这个系统之所以能运转,前提是所有人都要留一条后路。他把张守珪的谎做得太绝,绝到让其他想装睡的人,不得不睁开眼睛。”
贞晓兕回到鸿胪寺时已是子夜。
她推开枢机房的门,看见自己的桌案上多了一卷新到的文书——是李林甫批转的《诸道奏事程限敕》。展开,朱批赫然在目:“边情紧急,可先报捷后核验,以免贻误戎机。”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墨迹在烛光里晕开,像一滴巨大的、无法擦拭的血。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系统崩坏。
有的只是一个逐渐演化的共谋结构:边将需要军功,朝臣需要太平,宦官需要贿赂渠道,皇帝需要盛世叙事。而所谓的“情报审核机制”,早已从过滤器变成了化妆师——它的职责不再是辨别真伪,而是为所有参与者提供一张体面的、可供示人的脸谱。
牛仙童被挖心时,那些沉默的观看者,或许早就在心里埋下了自己的恐惧:下一个被推上刑场的,会不会是这个让所有人不得不面对真相的系统本身?
她吹灭蜡烛,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远处传来宵禁的鼓声,一声,一声,像是这个帝国缓慢而沉重的心跳。而在更远的幽州,新的“捷报”大概已经在润笔房的书吏笔下诞生了。它将沿着那条被无数谎言滋养过的驿路,安然无恙地抵达长安,抵达需要它的一切地方。
贞晓兕终于明白,自己那日站在刑场感受到的恐惧,并非源于血腥。
而是因为她看见了深渊,更看见了深渊边上那一双双——包括她自己正在成为的——沉默地、熟练地、为深渊裱糊栏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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