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低声禀报完,补了一句:“长安有传言,说下一个就……”
张守珪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在寒风里站了很久,直到暮色把校场染成血色。然后他转身走回节度使府,经过那间“润笔房”时停顿了片刻。门开着,三个老进士还在里面忙碌——一个在修改上次“捷报”里时间逻辑的漏洞,一个在润色新的“请功表”,一个在核验虚报的斩首数与真实缴获武器的对应关系。
他们看见他,恭敬地起身行礼。
张守珪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新的谎言又会被制造出来,装上驿马,送往长安。而这一次,他甚至不需要再找理由说服自己。
因为理由已经长进了他的骨头里,长成了这具名为“幽州节度使”的躯体本身——要守住这座城,就得先守住谎言。要让士兵有饭吃,就得先让长安有故事听。要让死者不被遗忘,就得先把他们的死亡,编进凯歌里传唱。
这不是贪功,是算术。
是一个将军在绝境里,用良心和魔鬼做的、永远算不平的账。
夜深时,他提笔给在陇右服役的儿子写信。写到最后,他停顿了很久,墨滴污了纸。最终他划掉那句“为将者当以忠信为本”,改成了:
“保境安民,万事之先。其余诸事,可权宜处之。”
权宜。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像咀嚼一枚苦果。
窗外的幽州城沉睡在夜色里,城墙是他一砖一砖看着修起来的,街市是他减免商税才繁荣起来的,那些睡梦中的人,是他用一个个谎言保护下来的。
油灯将尽时,他轻声对自己说:
“若有罪,罪在我一人。”
但他知道,这话连自己都不信了。罪早已渗透进这间屋子,渗透进每一封发往长安的文书,渗透进这个需要将军同时扮演英雄和骗子的时代。
而他能做的,只是在下一份捷报的末尾,把“臣万死”三个字,写得再用力一些。
牛仙童的血渗进西市土地后的第九天,贞晓兕在鸿胪寺尘封的“诸道驿程备案”架前,找到了那个令她彻夜难眠的问题的答案。
备案显示:开元二十七年冬,幽州至长安共有三条奏报通道——
第一条是明路:节度使府正式遣使,六百里加急,经幽州-太原-潼关驿道,直送中书门下。这份“潢水大捷”的奏疏她见过,辞藻华丽,钤着张守珪的紫绶银印,兵部归档时还特意裱了黄绫。
第二条是暗路:监军使密奏。可时任幽州监军的程元振,在同一日的私奏中只写了十二个字:“军出有斩获,详情待节度使报。”——这封密奏的抄本此刻就在她手中,是从枢机房“无意”带出的。
第三条是隐路:御史台巡边使的监察折。但那位御史在三个月前就被调任剑南,接任者至今未至。
贞晓兕的指尖在三条记录上划过,冰凉。
系统瘫痪了。 不是某个环节出错,而是整个多线制衡的情报机制,在开元二十八年的冬天同时熄灭了灯火。她想起父亲——那位曾任安西都护府长史的老人——说过的话:“太宗时,同一场战役会有三份不同笔墨的奏报同时进京,像三面镜子互相映照。现在嘛……”老人没说完,只是将茶杯重重顿在案上。
此刻她终于明白那未尽之言:现在的奏报,是一面哈哈镜。而持镜的人,早已学会了该照向何方。
十日后,她在整理渤海国贡使随员名单时,发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名字:白真陀罗。
那个在张守珪军令下“率先渡潢水”的副将,那个本该在捷报中“身被数创仍奋战不退”的英雄,此刻竟以“契丹语译语人”的身份,混在渤海使团中进了长安。
贞晓兕的背脊窜起寒意。
她假借核对文书,在四方馆的二等厢房找到了他。白真陀罗正在擦拭一把契丹式样的短刀,见来人是个年轻女官,眼神里掠过一丝松懈——那松懈在他看清她腰间鸿胪寺的银鱼符后,瞬间冻成警惕。
“将军别来无恙。”她将“潢水大捷”的抄本轻轻放在案上,“这上面说,您阵斩契丹酋帅三人。”
白真陀罗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窗外传来胡商叫卖波斯毯子的声音,那些抑扬顿挫的异域语调,此刻像极了战场上的呼啸。
“贞主簿想听真的?”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戈壁的风,“我们过潢水杀的是奚族老弱——因为奚人帐篷好找,首级好割。契丹骑兵从山坳里冲出来时,乌知义将军正在清点‘战果’。后来……后来就是逃,能逃回来的不足三成。”
“为什么不上报实情?”
他笑了,那笑容里有某种濒临崩溃的嘲讽:“上报?贞主簿可知道,从幽州出发的每一封奏报,在离开节度使府前,都要先过‘润笔房’?张节度的幕僚里,专养着三个进士出身的老吏,他们的职责就是把‘溃败’写成‘转进’,把‘损兵三成’写成‘伤亡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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