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分拣中心永远亮着惨白的顶灯，陈穗的工牌在汗湿的胸口晃荡着，扫码枪的红光扫过第287个包裹时，指尖突然传来粘稠的温热。她低头看着被纸箱豁口划破的橡胶手套，血珠正顺着透明胶带上的"易碎品"标识蜿蜒而下。
"又挂彩了？"带着东北口音的男声从传送带另一侧传来，周野摘下防尘口罩，露出被冻得发青的下巴。这个退伍兵总能把六米宽的传送带守得像阅兵方阵般整齐，此刻却手忙脚乱翻着裤兜："我这儿有创可贴，上个月工伤剩下的。"
陈穗把渗血的手指含进嘴里，咸腥味混着纸箱的霉味在舌尖炸开。她看着周野在工装裤上蹭掉黑灰的手掌，突然想起三天前他蹲在更衣室门口，捧着保温桶说老家寄来的榛蘑炖鸡能治咳疾的模样。传送带轰鸣声里，那声"当心肺炎转成慢性"被铁皮柜撞得七零八落。
"不用。"她转身把带血的纸箱扔进渝北区的筐里，羽绒服兜里CT报告单的边角刺着大腿。医生说的"双肺多发结节"像块滚烫的秤砣，压得她每次弯腰都听见肋骨的呻吟。母亲上周透析时昏倒的场面突然撞进脑海，血透机报警声和传送带的嗡鸣重叠成尖锐的蜂鸣。
"陈穗！"周野的吼声穿透耳鸣，她踉跄着扶住传送带，喉间的血腥气比刚才更重。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分拣区，沾着冰碴的工靴在瓷砖上打滑，"你咳血了！"
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周野攥着缴费单的手背青筋暴起。陈穗盯着他迷彩羽绒服袖口的血点，想起去年大雪封路时，这人把最后件加厚工服裹在她身上的温度。此刻他脖颈后的剃发痕迹随着吞咽颤动，像极了她藏在手机相册里偷拍的那张侧脸。
"尘肺三期。"主任医师的圆珠笔敲着CT片，"你们厂区不做防尘处理？"陈穗看着诊断书上的"职业性尘肺病"，突然笑出声。去年冬天她跪在厂长办公室，求他给通风系统换过滤棉的场景历历在目，而对方吐出的烟圈比雾霾还浑浊："不想干就滚，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分拣工满大街都是。"
周野的拳头砸在诊室墙上时，陈穗正数着诊断书边角的折痕。十三道，刚好是母亲这个月要做的透析次数。当护士说住院押金要两万时，她平静地抽回被攥住的手腕："给我开点止咳药就行。"
正月十五的月亮卡在分拣中心顶棚的破洞处，陈穗把最后筐包裹码齐时，喉头的铁锈味已经漫到齿间。周野的保温杯突然从身后递过来，枸杞在暗红色液体里沉浮，像极了CT片上的阴影。
"辞工吧。"他的气息喷在她后颈，"我卡里还有退伍费..."陈穗猛地转身，保温杯撞翻在传送带上，红枣茶在"生鲜速运"的箱子上洇出褐斑。她看着周野军绿色毛衣袖口的毛球，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更衣室捡到的士兵证，照片里二十岁的他站在界碑旁，肩章上的星芒比顶灯还亮。
"周野。"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全名，"你知道我妈每周透析多少钱吗？"传送带突然卡住的巨响吞没了尾音，成堆的包裹像雪崩般倾泻而下。陈穗推开他的瞬间，看见某个包裹单上收件人栏写着"母亲"，而寄件人地址正是她偷偷记了半年的那个北方小城。
重症监护仪的滴答声里，陈穗数着输液管坠落的水珠。第十三次时，终于摸到羽绒服内袋里皱巴巴的《遗体捐献登记表》。周野胡子拉碴的脸突然出现在视线上方，他手里攥着被血浸透的口罩，上面的卡通兔子是她去年生日时他别上去的。
"尘肺合并感染诱发多器官衰竭。"医生的话像隔着水幕传来时，陈穗正盯着窗外掠过的无人机。那是新型智能分拣设备，据说能替代三十个分拣工。她突然想起昨夜扫码时看见的离职通告，周野的名字在首批裁员名单最上方。
当心跳监护变成平直的哀鸣时，陈穗最后听见的是周野压抑的呜咽。他颤抖的指尖拂过她手腕上被纸箱磨出的老茧，军装扣子硌着她逐渐冰冷的掌心。而在三百公里外的器官移植中心，某个等待肺源的女孩正梦见春天的柳絮，纷纷扬扬像极了分拣中心永远飘散的尘埃。
三天后的清晨，周野抱着深褐色骨灰盒站在分拣中心门口。智能机械臂正在有条不紊地分拣包裹，他望着传送带上某个贴着"医疗物资"的箱子，突然想起陈穗最后一次咳血时，飞溅在快递单上的血珠恰好模糊了"收件人"三个字。凛风卷起遗物箱里的《遗体捐献证书》，最后一页的受益人签名栏里，"周野"两个字晕染在泪痕里，像极了那年大雪夜她睫毛上的冰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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