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淳熙继续看着唐有耕，声音平缓却压力迫人：
“若真如此，从今往后，你唐有耕便不要再自称是骆部堂麾下第一勇将。你们‘有’字营，也休再提什么‘第一先锋’的名号。”
“往后见了湘果营的弟兄，须躬身让道。且缴获的女子、金银、洋枪洋炮，也只捡他们挑剩的。”
这番话像尖刀，捅在唐有耕最在意之处。
他这类叛降出身之人，最在意别人看法，最想获得其他青军认同。
他猛喘几口粗气，脸上刺青因愤怒剧烈扭曲，一双牛眼瞪得溜圆。
但他毕竟是混迹行伍多年、从叛军摸爬滚打上来的老油子。
顷刻间反而压住火气，脑中飞快盘算。
只见他嘿嘿冷笑了两声，沙哑道：
“黄统领，您也不必拿话激我。这先锋，我们‘有’字营去就是了！刀山火海，老子和弟兄们又不是没闯过！”
话锋一转，语气强硬起来：
“但这摆明了是九死一生的买卖，我得先替手底下这帮卖命的弟兄，把赏格讨明白！”
黄淳熙似早料到，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只吐一个字：“讲！”
唐有耕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粗声道：
“第一，赏银得给足！我的兵只要有一个算一个，只要能活着跨过前面那道壕沟，每人须得赏一百两雪花银！
“斩西贼普通兵卒一颗首级，再加赏二百两，立刻录为候补武官！”
“砍尉级军官脑袋，赏五百两，实授武官！拿到校级军官首级，赏一千两，官升两级！”
“所有这些功劳，你得让部堂如实上报朝廷，朝廷另赏，也得算我们的！”
这赏格高得离谱。
按骆部军制，斩一敌兵首级，通常赏银十两，累计三个才获候补资格；斩获军官，按职位，赏十五到二十两。
唐有耕既有趁机为弟兄捞好处之意，也未尝没有借高价码，让黄淳熙知难而退的试探。
不料黄淳熙听罢，竟毫不犹豫：“可以！就按你说的办！”
唐有耕反而一愣，眼中闪过疑虑——这远超常例十数倍的赏格，他竟一口应承？
事后能否兑现？还是只画饼充饥，糊弄他们去送死？
黄淳熙仍望前方，头也不回，却似看穿他的心思，冷冷道：
“昨夜军议，部堂大人当众授我临机专断之权，你亲耳听到。况且，我黄某在军中向来言出必行，从不打诳语。”
“你若信不过，我现在就立字据，签字画押！”
“即便……即便你们‘有’字营今夜全打光了，我也会派人按花名册，将赏银一分不少送到各家亲属手中！”
唐有耕目光闪烁，沉吟起来。
昨夜在景德镇帅府，骆秉彰确当众授予黄淳熙全权，这一点毋庸置疑。
且黄淳熙治军虽严酷，但赏罚分明，说话从未食言，在骆部军中，颇有威信。
他正权衡，耳边又传来黄淳熙平淡却诱惑的声音：
“刚才这些，是赏给弟兄们的。至于你唐营官本人……”
“只要今夜你能率先夺下浮梁城，我必定亲自向骆部堂力保，举荐你独领一军，至少辖五营兵力！”
“并恳请部堂立刻向朝廷报功，最低，也保你一个正二品总兵衔！”
正二品总兵！独领五营！
唐有耕呼吸骤重，眼中闪过极度渴望。
这对他这叛降出身、始终被部分青军将领排斥的干将来说，几乎是难以想象的提拔和认可，意味真正的权势和地位！
但他毕竟不是愣头青。
巨大诱惑面前，他反而强迫自己冷静。
思忖片刻，咬牙又提出最后两个条件，声音更低：
“黄统领，这一仗打下来，‘有’字营必定伤亡惨重！”
“活下来的兄弟，除了银子，每人还必须赏一个黄花闺女！”
“此番在浮梁城里缴获的所有西贼枪炮弹药、粮食、金银财货，必须全归‘有’字营！别人不能碰！”
这是他最后底线。
黄淳熙若敢应，他便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带弟兄搏这场富贵！
黄淳熙听罢，脸上肌肉抽搐一下，却依旧迅速回应，甚至带一丝狠厉：
“可以！浮梁周边若凑不够，我就给你到景德镇、到周边州县去抓、去征！”
“总之，绝少不了你们‘有’字营应得的女子！”
唐有耕盯了黄淳熙几秒，似要找出作伪痕迹。却只见黄淳熙面色冷然，眼神毫不闪避，直直向他盯来。
最终咧嘴嘿然一笑，露出一嘴黄牙：
“好！黄统领快人快语！我老唐服了！那就请您，现在给我们立字据吧！”
“拿纸笔来！”黄淳熙毫不拖泥带水，立刻吩咐亲兵。
随军文书上前，从牛皮挎包取出笔墨糙纸。亲兵举火把照明。
黄淳熙就光挥毫，将承诺赏格条款一一写明，签姓名，按手印。
墨迹未干，黄淳熙拿起字据，却没递给急切伸手的唐有耕。
他眯起眼，目光如冰冷锥子，死死盯住对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唐兄弟，字据我可以给你。但丑话说在前头：今夜之战，有进无退！”
“我会亲率‘湘果营’最精锐的老营弟兄，紧跟你‘有’字营后面督战。凡是临阵畏缩、敢后退一步者——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唐有耕脸上肌肉猛跳，眼中凶光毕露，与黄淳熙冰冷目光对视片刻。
随即，他猛一把夺过字据，小心折好，塞进贴身衣袋。
然后不再看黄淳熙一眼，也不发一言，只重重抱拳，施了一礼。
便转身大步流星走下土丘，朝“有”字营集结方向而去，魁梧的背影，很快融入沉沉暮色。
黄淳熙站在原地，望唐有耕消失方向，又转头看远处西军阵地上跳动火光，面无表情。
夜风吹拂他身上的冰冷铁甲，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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