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被前几天的雨水泡得发软,踩上去像踩在烂肉上,咯吱咯吱响。
空气里一股子油哈喇味儿混合着马粪和某种甜腻的花香,闻得人直犯恶心。
巷子口几个闲汉靠着墙根打盹,口水流到胸口,睡得跟死了亲爹一样安详。
尽头那栋小楼。
同福客栈。
招牌歪着,漆皮剥落,像个豁牙老太太咧嘴傻笑。
门开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和人声,嗡嗡嗡像一群苍蝇围着泔水桶。
我杵在门口,腿跟灌了铅似的。
里面。
嗬。
真他妈是个戏台子。
那个姓佟的老板娘正叉着腰,手指头快戳到对面那姓白的伙计鼻子上,唾沫星子横飞地数落,什么偷懒耍滑、油瓶倒了都不扶,声音尖得能扎透耳膜。
那姓白的,老白,缩着脖子,一脸怂相,嘴里嘟囔着“湘玉你听我解释……”,脚下悄悄往后挪。
角落里,那个叫郭芙蓉的姑娘正挥舞着抹布,追着一个小屁孩,嘴里嚷嚷着“莫小贝!你给我站住!把瓜子皮扫了!”,那小丫头片子,莫小贝,像泥鳅一样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还回头做鬼脸。
柜台后面,那个叫吕秀才的瘦干男人,正对着账本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子曾经曰过”,旁边那个叫祝无双的姑娘,温温柔柔地擦着杯子,时不时看他一眼,嘴角带笑。
厨房那边飘出一股糊味,伴随着一个破锣嗓子:“哎呦喂!我的红烧肉!”
我站在门口,像个二傻子。
穿着我那身洗得褪色、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怀里揣着个硬邦邦的窝头,还有几张画满了鬼画符的皮子。
我是个皮影戏艺人。
至少以前是。
虽然我的班子早就散摊子了,虽然我那点家当就剩下怀里这几张破皮子。
但我有手艺。
我操。
至少我曾经以为我有。
直到我流落到这个鬼地方。
“诶?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那个叫佟湘玉的老板娘眼尖,瞥见了我,瞬间换了张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甩开老白就迎了上来。
我喉咙发干,舔了舔开裂的嘴唇:“呃……路过,讨碗水喝。”
那个追着莫小贝的郭芙蓉停了下来,叉着腰打量我:“哟,新面孔啊?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芙妹,莫要吓到客人。”吕秀才从账本里抬起头,眯了眯眼。
莫小贝窜到我跟前,仰着小脸:“小郭姐姐,你看他这身打扮,像不像街上要饭的?”
“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郭芙蓉一把拉开她,然后对我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别介意啊,这小丫头片子嘴没把门的。老白,给这位……好汉倒碗水来!”
那个叫老白的伙计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倒了碗水递过来。
我接过碗,手有点抖。
水是温的,带着点柴火味儿。
我咕咚咕咚灌下去,感觉嗓子眼儿没那么冒烟了。
“谢谢。”我把碗递回去。
“客气啥,”老白摆摆手,“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
佟湘玉凑近了些,眼睛在我身上逡巡:“这位好汉,看着风尘仆仆,是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啊?”
“关外。”我含糊道,“随便走走。”
“关外?”老白来了兴趣,“那可是苦寒之地啊。兄弟是做什么营生的?”
我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那几张皮子。
“我……我是个耍皮影的。”
“皮影戏?”莫小贝眼睛一亮,“就是那种在白布后面晃小人的把戏?”
“小贝!没规矩!”佟湘玉瞪了她一眼,然后又对我笑,“皮影戏好啊,老艺术了。可惜咱们这儿是小地方,没什么人看这个了。”
我感觉脸上有点烧。
是啊,没什么人看了。
都他妈爱看胸口碎大石,吞宝剑,要不就是唱些淫词艳曲。
谁还看这慢悠悠的皮影戏。
“就是个混饭吃的玩意儿。”我低声说。
“话不能这么说,”吕秀才插嘴,“皮影戏乃是我中华文化之瑰宝,源远流长,据考证……”
“得了吧,秀才,你又来了。”郭芙蓉打断他,“之乎者也的,谁听得懂啊。”
祝无双轻轻放下杯子,柔声说:“师兄,你去看看大嘴哥的红烧肉吧,好像糊味更重了。”
老白应了一声,往后厨跑。
我看着这一屋子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像个沸腾的粥锅。
我突然觉得有点恍惚。
这地方,跟我以前待过的任何一个客栈都不一样。
说它乱吧,又好像有种奇怪的秩序。
说它和谐吧,又处处是鸡飞狗跳。
“那个……皮影戏师傅,”佟湘玉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要不……就在咱这儿住下?咱们这儿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钱袋。
除了那个硬窝头,我他妈一个子儿都没有。
操!
“我……我没钱。”我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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