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被“金刹车”训诫之后,李麦像一只被踩了触角的蚂蚁,在父亲的目光所及之处,变得异常乖巧。他跟着去地里转悠,看那黄澄澄的麦海,听父亲和几个老把式估算着产量,商量着收割机的调度。他甚至主动拿抹布,去擦了擦那台“东方红”拖拉机驾驶室玻璃上的灰尘。
可他的心,却像那片麦海底下躁动的根须,在无人看见的泥土里,向着一个方向悄悄蔓延。
父亲越是把“西头张家”说得像瘟疫,那个叫野萍的影子,在他脑子里就越是清晰。不是那种温婉的、模糊的想念,而是一种尖锐的、带着刺痛的好奇。他想知道,那股“邪风”到底是怎么刮的。
机会在一个傍晚降临。老支书去乡里开夏收工作会,母亲去邻村走亲戚。暮色四合,村子里炊烟袅袅,弥漫着柴火和熬棒子面粥的熟悉气味。李麦鬼使神差地溜进厨房,从笼屉里抓起两个还温软的白面馍馍——那是家里难得的好吃食,平常他都舍不得大口吃。他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仔细地将馍馍包好,揣进怀里,那颗心擂鼓一样敲着他的肋骨。
他绕开大路,沿着长满车前草和蒺藜的渠埂,向着村西头走去。越往西,房屋越稀疏,土墙也愈发破败。空气里那股子柴火粥饭的气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水塘边特有的、微腥的潮气。
他知道张寡妇家就在那个快干涸的大水塘边上。隔着几十步远,他停住了。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像趴在地上的老人,房顶上苦的茅草已经发黑,墙壁裂着大口子。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鸡鸭,只有几丛野蓖麻在晚风里摇晃。
他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现身,水塘边却传来了动静。
野萍正蹲在水塘边的石板上,用力搓洗着什么。她背对着他,身子有节奏地一起一伏,结实的手臂在渐暗的天光里划动着。水声哗哗,偶尔夹杂着几声青蛙有气无力的鸣叫。
李麦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脚步声惊动了她。
野萍猛地回过头,湿漉漉的手撑在膝盖上,眼神依旧是那种带着警惕的打量。看清是他,她没说话,只是眉毛微微挑了一下,像是在问:“你来干啥?”
李麦觉得脸上发烧,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手帕包,递过去,舌头像打了结。“……给,给你。”
野萍没接,目光落在那方洗得干净的手帕上,又移到他脸上,那眼神像是在研判一件稀奇物事。“啥东西?”
“馍……白面的。”李麦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野萍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忽然笑了。那不是羞涩的笑,而是带着点嘲弄,又有点了然的、豁达的笑。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站起身,走过来,一把抓过那个手帕包。她的手指粗糙,划过李麦的手心,带着塘水的凉意。
她打开手帕,拿起一个馍馍,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她咀嚼着,目光却越过李麦的肩膀,望向那片正在被夜色吞噬的麦田。
“算你还有点良心。”她含糊不清地说,咽下嘴里的食物,把手帕和另一个馍馍重新包好,塞进自己宽松的裤兜里。“俺不白拿你的。”
说完,她转身又蹲到水塘边,双手猛地探进浑浊的水里,摸索着。只几下,她哗啦一声提起一条巴掌大的鲫鱼,那鱼在她手里拼命扭动着尾巴,鳞片在暮色中闪着最后的微光。
她站起身,走到李麦面前,不由分说,将那条滑腻腻、凉飕飕、还在奋力挣扎的活鱼,一下子塞进了李麦的怀里。
“拿着!”
那鱼的触感让李麦浑身一激灵,冰凉的,滑溜的,充满了一种原始的生命力。鱼尾“啪”地甩在他胸口,溅起几滴腥味的水珠。他下意识地用手捧住,那鱼在他掌心扭动,像一团不安分的心跳。
“快走吧,支书的公子。”野萍朝他摆摆手,语气里听不出是赶客还是别的,“让人看见,你那‘金刹车’就该冒烟了。”
李麦捧着那条鱼,像捧着一个滚烫的秘密,手足无措。他看着她转身走回那低矮的土屋,身影消失在门内的黑暗里。
他低头看着怀里还在张嘴喘气的鱼,那冰凉的触感和腥气,与怀里残留的、来自她指尖和裤兜的、微弱的体温与汗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怪异而又无比强烈的刺激。
他不敢久留,捧着鱼,像贼一样,沿着来时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跑。夜色渐浓,他跑过最后一道渠埂,眼看就要拐上大路,迎面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是村里的老光棍赵老歪。他佝偻着身子,手里拎着个酒瓶,一双浑浊的眼睛在李麦身上和他怀里那条显眼的鱼上滴溜溜一转,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发出一种含义不明的、嘿嘿的轻笑。
李麦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也顾不得许多,抱着鱼,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更深的夜色里。他怀里的那条鱼,还在顽强地扭动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秘密的败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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