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泼进来的水银,淌过窗棂,浸透他支在窗沿的手,将他半边侧脸浇铸成一道冷而硬的石膏像剪影。
李九天在那里站成了一块礁石,潮水般的月华洗刷他,他几乎要在这过分的澄明里羽化登仙,或是碎裂成一片无从拼凑的琉璃。屋子里是暗的,所有的浑浊、暧昧、不堪,包括蜷在旧沙发里的我,都被妥善地收容在阴影的褶皱中,成了他不愿也不屑回眸的布景。
烟灰缸早就满了,烟蒂歪斜地垒出尖塔,最后一点猩红在他指间明灭,像垂死生物微弱的心跳。空气里全是它们自焚后留下的枯朽气味,沉甸甸地压下来,混着老旧家具散发的潮腐,几乎令人窒息。可我宁愿溺毙在这片黏稠的混沌里,也不敢去惊动那片被他独占的、过于洁净的月光。
时间被拉成纤薄的丝,一层层缠裹上来,几乎要令我僵硬成琥珀里的虫豸。我看着他被月光勾勒的脊背线条,绷得很直,一种近乎孤绝的倔强。他看的不是月亮,我恍惚地想,他是在那轮冰盘里淘洗什么。眼瞳?或是沾了血污的双手?总归不是我。我甚至不如窗台上那盆将死的绿萝,至少还能分得他视线余光里一丝无意识的停留。
喉间哽着很多话,砂石一样磨得生疼。父亲…公司…明天…或者哪怕只是一句“九天,我冷”。但它们最终都无声地沉回胃底,积成冰冷的淤泥。我把自己蜷得更紧些,下巴抵着膝盖,布艺沙发粗糙的纹理摩擦着小腿皮肤,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终于,那点猩红彻底熄灭了。他极轻地吁出一口气,白雾在月光里倏忽不见。然后,他转过身。
阴影立刻贪婪地吞噬了他面上的光,五官沉入黯淡,看不清神情。只有声音,像是被这满室的浊气浸润过,又被他刻意滤掉了所有温度,砸在地上邦邦作响:
“你该走了。”
三个字。不是商酌,不是叹惋,是判决。
我指尖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疼。血液似乎凝了一下,才又重新开始流动,带着冰碴子,刮过血管壁。几秒钟,或者是长达一个世纪的沉默,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出去,轻得像魂:“…好。”
没有问为什么,没有哭闹。甚至试图挤出一个懂事的笑,嘴角刚提起就失控地垮塌下去。我摸索到地上的鞋,穿好,站起来时晃了晃,他并没有伸手。影子在脚下拖得很长,像一道 unwilling 的镣铐。
拉开门,夜风涌进来,吹得我一个哆嗦。月光劈头盖脸,竟有几分刺目。我忍不住回头。
他仍站在那片阴影里,目光却落在我方才蜷缩的沙发上,空茫茫的,没有焦点。仿佛我只是一个刚刚蒸发的水渍,从未存在过。
“夜里凉,”他又开口,我心脏荒谬地一跳,却听下文,“路上小心。”
是对任何一个普通熟人都能说的客套。我喉咙里那团砂石猛地堵死了一切声音,只能点头,几乎是仓皇地撞入那片冰冷的月色里。
门在身后合上,“咔哒”一声,清脆决绝,像铡刀落下。
那晚的风确实利,刮在脸上刀割似的。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长到月光把影子从身前拉到身后,又渐渐淡去。城市在远处喧嚣,此地唯有寂静。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是他那句“你该走了”,和更久以前,或许在另一个同样有月亮的晚上,他低哑的、带着笑的一句“今晚月色真美”。那时我红了耳根,把头埋进他带着硝烟和烟草气息的肩窝。
原来月光从不能照亮我的路途。它只是一场盛大而冰冷的审判,无声无息,早已宣判。
再次见到李九天,是在法庭。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鼻,底下混着旧木料的沉闷和一种人群聚集特有的燥热。顶灯惨白,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一层青,像是陈列馆里失了真的蜡像。
我坐在旁听席靠后的位置,看着父亲被带上来。他穿着不合身的号服,背脊倒还习惯性地挺着,只是头发白得扎眼,像突然落了一场雪。他没往我这边看,目光平直地望着前方虚空一点,下颌绷紧。
然后是他。李九天从侧门被法警引进来,走上证人席。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他比那晚看起来更整洁,也更…空洞。像一具被精心打理过的木偶。宣誓,声音平稳,没有波澜。
检察官的声音在肃静的法庭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咄咄逼人。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抛出去,引回来的是一把把开了刃的刀。数字,时间,地点,合同条款,隐秘的会面…从他嘴里平稳流淌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在精准地拆解着父亲经营一生的王国,将那些游走灰色地带的“商业智慧”,钉死在名为犯罪的耻辱柱上。
我看着他开合的嘴唇,看着他那双曾映过月华、也曾灼灼望过我的眼睛,此刻低垂着,或平视检察官,偶尔扫过文件纸页,唯独不看向被告席,不看向我。他的证词逻辑严密,细节清晰,冷静得可怕。一个好市民,一个幡然醒悟的迷途者,一个…被正义感召的污点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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