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办公厅文印室的白炽灯管在凌晨一点依然亮着,冷白的光线洒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像一层薄霜覆盖在纸张的褶皱里。季秋水揉了揉酸痛的颈椎,将第17版讲话稿校样轻轻放在碎纸机入口。金属齿轮咬住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咀嚼她这三个月来的所有疲惫与执念。
就在三个月前,她还是渝复县上派到市委办公室学习的学员,怀揣着“学习使人进步”的理想踏入这座庄严的灰色大楼。彼时的她,连渝州和双庆的区别都分不清,更别提市委文件的格式规范、领导讲话的语气节奏、政策表述的精准拿捏。
“小季,市委材料都是用碎纸机养出来的。”初来乍到那天,文秘处副处长唐尧处长站在碎纸机旁,语气平静却如刀锋般锐利,“你写的每一份稿子,都会被撕碎、重来、再撕碎。直到它不再被撕碎为止。”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这话说得玄乎。如今,她终于明白:在市委,文字不是表达,而是政治。
季秋水的第一课,是“跟班”。作为市委办公厅新一批跟班学员,她被要求到文秘处、督查室、会务科轮岗学习。第一周,她负责整理会议纪要,结果把“会议认为”和“会议指出”混为一谈,被唐尧当场叫停。
“小季,”唐尧推了推眼镜,目光如炬,“‘会议认为’是共识,‘会议指出’是方向。一字之差,差之千里。你这不是写材料,是写作文。”
她脸红得发烫,低头记下这句话。那天晚上,她翻遍了近三年的市委常委会纪要,逐字比对“认为”“强调”“要求”“部署”的使用场景,终于明白:机关文字的每一个词,都是权力的刻度。
第二周,她参与起草市长在全市经济形势分析会上的讲话初稿。她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字,引经据典,逻辑严密。可唐尧只看了三分钟,就用红笔圈出“优化营商环境”几个字,淡淡道:“小季,市委主要领导上个月到经开区调研,重点问的是企业主子女入学问题。你这个‘优化’,太虚了。政策要落地,得先落地到老百姓的饭碗里、孩子的书包里。”
那天傍晚,季秋水跟着唐尧蹲在经开区政务服务中心门口。她看到一位中年企业家在窗口前踱步,手里抱着厚厚的材料袋,额头上全是汗。他反复问:“我孩子能上哪所小学?我纳税几百万,连个学位都解决不了?”
那一刻,季秋水心头一震。她终于明白唐尧说的“政治温度”——文件里的每个字,都该带着办事大厅里的温度。
她连夜修改稿子,加入一段:“对企业主反映的子女入学难问题,要建立‘企业家子女入学绿色通道’,教育部门本月内制定实施细则。”第二天,唐尧看了,只说了一句:“有进步。但还不够狠。”
“狠?”她不解。
“政策不是写出来让人看的,是要让人动起来的。”唐尧说,“‘本月内’不如‘十个工作日内’,‘制定’不如‘出台并执行’。你要让下面的人睡不着觉,才算写到位。”
她恍然大悟。在机关,模糊是安全,清晰才是责任。
十二月的渝州,酷寒难耐。市委大礼堂闷热异常,季秋水作为会务组联络员,正在核对出席人员名单。当她看到“渝东区常务副区长”栏里写着“郑瑞敏”时,手微微一抖。
郑瑞敏——上周国务院调研组来渝时,这位副区长在汇报席上侃侃而谈,数据精准,逻辑严密,风度翩翩。季秋水当时坐在后排,心里暗自佩服。可就在两天后,她随督查室杜若飞去渝东区暗访,却发现当地企业普遍反映“政策落地难”“审批卡在中间环节”。
“领导讲话是一回事,下面执行是另一回事。”杜若飞叼着烟,眯着眼说,“小季,你要学会听‘弦外之音’。领导说‘高度重视’,可能意味着问题还没解决;说‘取得阶段性成效’,往往意味着进展不大。”
季秋水记住了这句话。她开始主动申请参与督查任务,跟着杜若飞跑工地、访企业、查台账。她发现,基层的难,往往藏在文件的空白处。
某日,她在督查某开发区项目进度时,发现一份市里下发的“加快审批”文件,到了区里却变成“按程序办理”。她问区里干部:“程序是什么?”对方一笑:“程序就是时间。”
她把这个问题带回市委办,在一次文稿讨论会上提出:“我们能不能在文件中明确‘审批时限’?比如‘三个工作日内必须出具初审意见’?”
唐尧点头:“好思路。但你要记住——机关的智慧,不在于提出问题,而在于让问题被看见却不被追究。”
她若有所思。
市委办公室组织在市委党校举行“高质量发展”的研讨班正在进行。季秋水作为学习小组联络员,负责协调各区县学员开展案例研讨。
当渝西区代表提出“土地收储资金周转困难”时,全场陷入沉默。这时,季秋水想起她在督查室看到的一份文件:市财政局创新采用“专项债+土地出让收入”模式,成功化解了某区的债务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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