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谷新生
断肠崖的风裹着深谷寒气,像无数细针扎在沈沫月单薄的中衣上,她牙关打颤,手腕却被一股沉稳的暖意攥着——那力道不重,却像锚一样,将她从失重的边缘稳稳拽住。
她仰着头,泪眼模糊地看向逆光而立的老者。晨光在他花白的须发上镀了层浅金,明明是素衣布履,竟让人瞧出几分仙风道骨。“无颜活在世上?”老者的声音像温茶,缓缓淌进她乱作一团的心,“姑娘,容颜是给旁人看的,风骨才是自己的。几句闲言、一场误会,就值得把父母给的性命抛了?”
沈沫月嘴唇翕动,想辩解她失去的不止颜面——家族弃她、倾慕之人视她为贼,可话到嘴边,只剩细碎的哽咽。老者没再追问,只稍一用力,将她彻底拉回崖边平地。她腿一软险些栽倒,老者却适时松了手,只虚扶着她的胳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给了支撑,又留了体面。
“跟我走吧。”老者转身朝下山小径走去,语气寻常得像邀人踏春,“山风太烈,你这身子骨禁不起。前头有处落脚的地方,能梳洗,能歇脚。”
沈沫月望着他不算宽阔、却异常挺直的背影,又回头瞥了眼云雾翻涌的崖底。方才那股决绝赴死的勇气,在触到人间暖意后,竟像融雪般化了——原来死,比活着更需要胆量。腹中的饥饿、背上的鞭伤、脸颊的肿痛,此刻在冷风里愈发清晰,她打了个寒噤,终于挪动脚步,踉踉跄跄跟了上去。老者没回头,脚步却悄悄慢了半拍,恰好让她能跟上。
下山的路满是碎石,沈沫月自幼养在深闺,绣鞋很快被磨破,脚心渗出血丝。老者始终不言,只在难行处停下,采几株草药揣进袖中,顺手递来一根结实的木枝:“拄着,省些力气。”
约莫半个时辰后,山林深处露出几间茅屋。篱笆院里晒着各色草药,苦香混着泥土气息飘过来,竟让人莫名心安。“师父,您回来啦!”穿粗布短打的药童阿竹从屋里跑出来,瞧见沈沫月时愣了愣,却没多问,乖乖接过老者手中的药锄和背篓。
“打盆温水,找身干净衣裳来。”老者吩咐完,引沈沫月进了正中的茅屋。屋内陈设极简——一张木桌、一铺竹榻、几个蒲团,靠墙立着巨大的药柜,抽屉上用朱砂写满药材名;书桌上摊着医书和脉案,墨迹未干。清贫是真的,却处处透着整洁,连空气里都飘着让人沉静的气息。
阿竹很快端来铜盆温水,还捧来一套半旧的青布裙。“擦把脸,换身衣服。”老者已走到药柜前,指尖翻飞间,几味草药落进药臼,“你脸上的伤,得敷药。”
沈沫月用布巾蘸水擦拭,温热触到红肿的脸颊时,她倒吸一口凉气。铜盆里晃动的水影里,映出个狼狈的姑娘——发丝散乱如枯草,脸色白得像纸,左颊高高肿起,指印还清晰可见。那是慕容锋给的,是她痴念一场的代价,也是她前半生崩塌的开端。她慌忙闭眼,将水影里的自己藏进眼底的湿意里。
换上粗布裙,衣料不算细软,却洗得干净,还带着阳光和草药的淡香。老者示意她坐在蒲团上,将研磨好的绿药膏轻轻敷在她脸颊。清凉瞬间漫过灼痛,像雪落进炭火里,她紧绷的肩悄悄松了些。接着是背上的鞭伤,老者的指尖带着草药的微凉,动作轻缓,没有半分轻慢,仿佛她不是个“失德”的罪女,只是个需要医治的病患。
待最后一处伤口敷好药,老者净了手,坐在她对面,目光平和如古井:“现在,能告诉老夫你的名字了吗?”
“晚辈……沈沫月。”她垂着眼睫,声音轻得像羽毛。尚书府的沈沫月,早死在昨夜被赶出门的那一刻了。
“沈沫月。”老者缓缓点头,没追问她的家世,只道,“老夫墨仁,在此处守着个无名医谷。”
“墨老先生。”沈沫月起身行礼,膝盖触到蒲团的软意,心头忽然一酸,“多谢救命之恩,再造之德。”
墨仁虚扶她坐下:“救你是机缘,往后的路,得你自己选。”他指尖叩了叩桌面,声音沉了些,“是就此离开,隐姓埋名过一辈子;还是留在医谷,随我学医?”
“学医?”沈沫月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愕然。她自幼学的是琴棋书画、女红中馈,医道于她,是从未踏足的陌生天地。
“是。”墨仁的目光落在药柜上,语气笃定,“医者能治病救人,也能明心见性。你心里的结、身上的冤,或许能从草木金石、经络脉理中,寻到解开的法子。至少,”他瞥了眼她脸上的药膏,“能让你不再轻易被人欺负,也能有本事,去查清楚当年的真相。”
“查明真相……”沈沫月喃喃重复,指尖不自觉攥紧裙摆。慕容锋的怀疑、父亲的绝情、众人的指点,那些污名像墨渍,染了她整个人生,真的能洗干净吗?
“老夫瞧你脉象,心气郁结,神思虽弱,根基却不笨。”墨仁的话像春雨,慢慢润着她干涸的心,“你以前见的,是后宅方寸地、儿女情长事;可这世间大着呢,不止这些。学得一技傍身,自己立得住,比依附任何人都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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