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渊回到永昌府衙,脑海中仍不断浮现赵家屯那井然有序的田畴、那女童清点军饷时专注的神情,以及那本分文不差的账册。巾帼农社展现出的高效与严谨,如同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难平。那掉落假须的尴尬,更成了他重新审视这“离经叛道”之组织的契机。
数日后,朝廷关于催促北疆军需的文书再次抵达,言辞愈发急切。周文渊不再犹豫,决心更深一步了解这农社的底细,尤其是其传闻中同样高效的纺织染造之能。他再次轻车简从,此次不再伪装,只带了师爷与两名随从,径直前往永安县,点名要视察巾帼农社下属的“巾帼织造院”。
得到县令通传的赵小满,对于知府亲临并未显得惊慌,只平静地安排了接待。织造院位于赵家屯东侧,由几处打通了的旧院落改建而成,外观依旧朴素,但一踏入其中,周文渊便感受到了一种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氛围。
空气中弥漫着植物染料特有的清冽气息,夹杂着蒸煮布匹的湿热。院内没有寻常织坊的喧嚣嘈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条不紊的忙碌。不同区域的妇人各司其职,纺纱、络线、整经、织造、漂洗、染色、晾晒……一道道工序紧密衔接,如同溪流汇入江河,顺畅而高效。最令周文渊惊异的是,每个妇人似乎只专注于自己眼前的那一道工序,动作熟练得几乎成了本能,物料在不同人手中传递,速度极快。
“此乃何法?”周文渊忍不住询问陪同在侧的赵小满。
“回大人,此乃农社自行摸索的‘流水作业法’。”赵小满解释道,“将织造各环节拆分,专人专责,熟能生巧,可免去一人兼顾多道工序时更换工具、调整思路所耗之时,总体效率可提升数倍。”
周文渊微微颔首,心中已是称奇。他行走官场,也见过不少官营或私营的织坊,如此明确分工、环环相扣的场景,确是首次得见。
行至染院,一股更为浓烈的靛蓝气味扑面而来。院内整齐排列着十数口巨大的陶制染缸,缸下灶火微温,保持着缸内染液的温度。几名妇人守在缸边,不时伸手探入缸中,感知着什么。周文渊注意到,其中一位老妇人,双目空洞无神,竟是个盲者。
只见那盲妇走到一口染缸前,伸出布满褶皱与蓝色染渍的手,并未使用任何器物,直接探入温热的染液中,静静感受片刻,然后侧首对旁边负责添火的年轻女子道:“三号缸,火撤去两成,半刻钟后再探。”那女子依言照做,毫无疑议。
周文渊心中大奇,忍不住走近问道:“老人家,你目不能视,如何知晓缸内情形?”
盲妇闻声,面向周文渊的方向,脸上并无卑怯,反而带着一种专注于自身领域者的从容,她摊开手掌,平静答道:“回贵人的话,老身虽瞎了眼睛,但这双手,在靛缸里浸了四十年。染液的火候,不在眼里,在指尖。温度差了一分,稠度变了一厘,指尖都能尝出来。这靛蓝发酵正好,温度若高了,色浮而易褪;低了,色沉而发暗。此刻正是上色的最好光景。”
周文渊闻言,震撼莫名。以手测温,控火候于毫厘之间?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赵小满在一旁补充道:“秦婆婆是社中染靛的第一好手,经她‘品’过的染缸,所出布匹色泽均匀牢固,远胜他处。此法乃她多年经验,已传授给院内其他几人。我等便将这控温之事,交由她们专责。”
正说着,另一组妇人两人协作,用长竿将已在染液中浸泡足够时日的布匹挑起,那布匹在空中展开,呈现出均匀透亮的青蓝色泽,正是闻名已久的“巾帼青”。布匹随即被送入下一道漂洗、固色的工序。
周文渊看着眼前这盲妇凭手感掌控关键环节,看着那一道道工序如同精密器械般咬合运转,看着那源源不断产出的、色泽纯正的布匹,心中涌起滔天巨浪。这已非简单的勤劳所能解释,这是一种将人的经验、技能与组织方式发挥到极致的……“术”!
他深吸一口气,问赵小满:“如此织造,一日能出布几何?”
赵小满略一计算,答道:“回大人,如今织造院共有如此规制的流水线三条,专司染缸二十口。若全力赶制军布,分工协作,三日可染制完成‘巾帼青’布匹约七百匹。”
“三日……七百匹?!”周文渊身侧的师爷失声惊呼,这产量,远超同等规模的寻常织坊!
周文渊默然。他想起府城官营织坊的拖沓、低效与种种弊病,再看眼前这盲妇控温、流水作业的景象,一种强烈的对比冲击着他的认知。这已不是“奇技淫巧”可以概括,这是一种近乎“道”的运作效率!
他凝视着那盲妇平静而专注的面容,凝视着那在妇人手中流畅传递的布匹,再回想那女童核算的军饷账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惊叹。这巾帼农社,究竟将人力和物力协调到了何等精妙的境地?
他仿佛看到,无数个如这盲妇、如那女童一般的女子,在这严密的组织中,将自己某一方面的能力锤炼到极致,然后如同榫卯般嵌入这庞大的运作体系之中,最终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鬼斧神工……”周文渊望着眼前井然有序、高效运转的织造院,望着那在染缸边静静感知温度的盲妇,终于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里,有震撼,有折服,更有一种预感——以此等效率与组织,假以时日,这巾帼农社所能成就的,恐怕远不止纳粮织布这般简单。它代表的,是一种全新的、难以估量的生产力量。而这力量,正由一群曾被视为附庸的女子所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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