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本该是温软和煦的,裹着新翻泥土的潮腥气,混着田野里冬小麦拔节的清甜。可这一天,刮过西里村的风,却带着一股子呛人的铁锈味,还有隐隐的……焦糊气,像烧了什么不该烧的东西。村道两旁的杨树叶子刚抽了新绿,在风里哗啦啦响。地里,冬小麦已是一片油绿,长势正好,偶有几块地头堆着准备给麦苗追肥的尿素袋子。
消息是村支书王德贵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大金鹿”,一路狂蹬,像颗着了火的流星砸进村子的。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得厉害,自行车头一歪,直接撞在了代销点门口堆着的几袋“碳酸氢铵”上,白花花的化肥颗粒撒了一地,也沾了他一裤腿。
“塌了!塌了!镇中!镇中的教室塌了!埋……埋了好多娃啊!初三的!咱村……咱村张有福家的小子……张磊……没了!”王德贵顾不上扶车,嘶哑的吼声劈开了午后代销点墙根下晒暖、议论着麦田该打啥除草剂(“二甲四氯”还是“苯磺隆”)的闲谈。
空气瞬间凝固。李老栓手里的旱烟杆“吧嗒”掉在地上,火星溅到旁边印着“氧化乐果(果树用)”的塑料瓶上。张有福?!张二胖他哥张磊?!那个前两年刚从西里村小学毕业,高高壮壮、笑起来有点憨的娃?!
“啥?!张磊?!初三了?!”人群中炸开一个惊惶的声音,是张有福的邻居。
“天爷啊!造孽啊!!”人群轰然炸开,惊恐像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所有表情。王德贵的消息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心上。今年西里村有娃在镇中初三!而且,没了!
吴建军正蹲在自家麦田的地头。他刚给两亩冬小麦追完返青肥,用的是新买的尿素。空了的白色编织袋随意丢在田垄上。他卷了根旱烟,就着田埂坐下,眯着眼,看着眼前这片油绿、长势喜人的麦苗,心里盘算着过两天得用新买的背负式喷雾器打一遍“多菌灵”防锈病。风里带着泥土和青苗的香气,日子仿佛和这麦苗一样,正一节一节往上蹿。
王德贵那变了调的嘶吼,就是在这时像一道淬毒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进了他短暂的宁静里。
“镇中……塌了……初三……张有福家张磊……没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蒺藜,狠狠扎进吴建军的心窝。他捏着旱烟卷的手指猛地一抖,烟丝撒了一裤腿。他儿子吴普同,就在西里村小学念六年级!秋天,秋天就要去镇中,就要走进那所刚刚吞噬了生命的学校!张磊,那个他熟悉的、看着长大的孩子,没了?!
巨大的恐惧像无形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喉咙。他猛地站起身,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麦田那蓬勃的绿色瞬间变得扭曲、摇晃。他踉跄着扶住旁边一棵还没发芽的老枣树,粗糙的树皮硌着手心,却感觉不到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普同……普同秋天就要去……” 这个念头像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着他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望向村小学的方向,虽然隔着几排房子和一片杨树林,什么也看不见。恐惧像刚喷出的农药雾,冰冷、黏腻,瞬间裹住了他。
村口代销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得到噩耗的张有福,那个平日里总是笑呵呵、家里第一个买拖拉机的汉子,像被抽走了全身骨头,瘫坐在撒满化肥的地上,双手死死抓着地上的泥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巨大的悲痛让他连哭嚎都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老婆被人搀扶着,已经彻底昏死过去。
人们围拢过去,七嘴八舌,声音里充满了惊恐、悲痛和难以置信。
“张磊……多好的孩子啊!去年还帮我拉过麦子……”
“天杀的!那破房子!早该修了!”
“这以后……这以后谁还敢让娃去镇中念书?!”
“我家的……我家的明年也……”一个家里有五年级孩子的妇女捂着脸,声音带着哭腔颤抖起来。
恐惧如同瘟疫,在代销点的墙根下迅速蔓延。那些家里有即将小学毕业孩子的父母,脸色瞬间变得和张有福一样惨白。原本只是隔岸观火的担忧,此刻变成了近在咫尺、血淋淋的威胁!那所即将接纳他们孩子的学校,刚刚变成了一座坟墓!
吴建军站在麦田边,远远看着村口的混乱,听着那些带着哭腔的议论,只觉得浑身冰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泥土和尿素颗粒的手,又望向那片生机勃勃的麦田。麦苗在风中轻轻摇摆,绿得刺眼。这沉甸甸的丰收希望,此刻却被巨大的、对未来的恐惧阴影彻底覆盖。他仿佛看到那片油绿之上,笼罩着镇中废墟升腾起的灰黄尘埃。他无力地蹲下身,把脸深深埋进粗糙、带着泥土腥味的手掌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西里村小学六年级教室里,下午第一节是林雪老师的数学课。黑板上刚抄完一道复杂的行程应用题。吴普同正皱着眉头在草稿纸上列算式,同桌王小军已经解完,笔尖在纸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在无声地催促。张二胖则在偷偷摆弄课桌洞里几颗新买的玻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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