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西里村,像一场盛大狂欢后骤然散去的筵席,热闹被彻底抽空,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疲惫。田垄间散落着枯黄的玉米秸秆茬子,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打谷场上堆积如山的金黄褪去了耀眼的光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秋尘。风里裹着浓重的土腥味和秸秆腐败的气息,凉意如同无声的潮水,悄悄漫过了脚踝,渗进了骨头缝里。
这凉意,在一个铅灰色的午后,被一声压抑的恸哭彻底刺穿。
噩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砸进了吴家刚刚因秋收完毕而稍显松弛的心湖。小李庄的姥姥,那个总是颤巍巍地从炕头小柜里摸出用油纸包着的、带着樟脑味的糖块或几块硬邦邦的动物饼干塞给外孙们的老太太,走了。
消息是邻村一个赶集回来的人捎来的。李秀云当时正在院里和吴小梅一起剥着最后一点晾晒好的花生,准备装袋。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她手里一颗饱满的花生米“啪嗒”掉在地上,滚进了灰土里。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像被那秋日的凉风冻住了,脸色一点点褪成和地上灰土一样的颜色,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直到吴小梅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妈!”,她才像被猛地抽走了骨头,身子一软,顺着土墙就往下滑。吴普同刚从学校回来,正放下书包,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架住了母亲。他感觉母亲的胳膊冰冷,身体在剧烈地颤抖,那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悲伤带来的痉挛。
吴建军沉默地从里屋出来,黝黑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他走过去,用力握了握妻子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庄稼汉特有的、笨拙的支撑。“别慌,”他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木头,“收拾收拾,带上娃们,这就过去。”他转身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动作机械而沉重。
请假的流程在悲伤面前显得格外仓促。吴普同跑了一趟学校,跟班主任周老师简单说明情况。周老师是个通情达理的中年人,没多问,只是拍了拍吴普同的肩膀,眼神里带着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去吧,家里事要紧,落下的课回来再补。”吴小梅和吴家宝也各自被从小学和刚入学没多久的村小叫了回来。吴小梅眼睛红红的,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角。吴家宝年纪小,对死亡的概念还很模糊,只是懵懂地感觉到家里骤然压下来的、让他不安的低气压,怯生生地跟在母亲身后。
一家人挤在吴建军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哗啦作响的破旧排车上。李秀云抱着一个简单的包袱,里面是连夜翻出来的几件素净衣服和一点零钱。吴建军在前面拉着车辕,背脊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车轮碾过村道上厚厚的浮土,发出单调而滞涩的声响。路两旁,收割后的田野空旷得有些刺眼,偶尔能看到一两只乌鸦在光秃秃的田埂上跳跃,“呱呱”的叫声划破寂静,更添几分萧索。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扑向车里的人。李秀云把脸埋在包袱里,肩膀无声地耸动。吴普同搂着妹妹和弟弟,眼睛望着远处模糊的小李庄轮廓,心头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磨盘,又冷又硬。
小李庄姥姥家的小院,此刻成了悲伤汇聚的中心。低矮的土坯房前已经搭起了简陋的灵棚,惨白的孝布在秋风中无力地飘荡。大姨李秀英和二姨李秀芬两家人也都到了。大姨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正和舅舅李建国一起,沉默地往灵棚里搬着借来的长条板凳。二姨夫赵志刚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但依旧笔挺的粮站制服,眉头紧锁,正低声和几个本家的叔伯商量着什么,语气带着一种镇上人特有的、在乡村白事场合里试图主持局面的谨慎。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纸钱燃烧的呛人烟味、土腥味,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沉寂气息。哭声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更多时候,是沉重的叹息和低语在灵棚内外交织。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仿佛被浸泡在一种粘稠的、混合着悲伤和繁琐仪式的液体里。吴普同、吴小梅、吴家宝,还有大姨家的表姐大丫、表弟石头,二姨家的表妹小玲,这些半大孩子都被裹上了粗糙的白布孝衣,头上缠着孝带,被要求跪在灵前。冰冷的土地透过薄薄的裤子渗进来,膝盖很快就麻木了。他低着头,看着眼前燃烧的纸钱在火盆里卷曲、变黑、化成灰烬,跳跃的火苗映着他年轻却茫然的脸。耳畔是道士拖长了调子、含混不清的诵经声,夹杂着母亲和姨母们压抑的、时不时爆发的啜泣。姥姥那张布满皱纹、总是带着慈祥笑容的脸,在烟雾缭绕中变得模糊不清。
舅舅李建国忙得脚不沾地,原本就黝黑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憔悴,眼窝深陷。他嗓音嘶哑,指挥着借桌椅板凳,安排抬棺的人手,和管事的总理(村里主持红白事的头面人物)反复确认每一个环节。他的腰似乎比平时佝偻得更厉害了,只有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猛嘬几口旱烟时,那紧锁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手,才泄露出心底深重的疲惫和哀痛。大姨李秀英和二姨李秀芬则成了厨房的主力,带着几个本家的妯娌,在临时搭起的露天灶台旁忙碌。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浑浊的菜汤,蒸笼里冒着腾腾热气,蒸着粗糙的白面馍馍。她们一边机械地切着堆成小山的白菜萝卜,一边抹着眼泪,低声交换着关于母亲生前最后日子的点滴,那些细碎的回忆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里,显得格外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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