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乡村,是被浓得化不开的绿色和灼人的暑气包裹着的。吴普同回到西里村,推开那扇熟悉的、新刷了蓝漆的铁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坐在院子老槐树阴凉下的妹妹吴小梅。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碎花短袖,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狗尾巴草,眼神安静地望着在泥地里刨食的几只母鸡。没有惊恐,没有胡言乱语,只是比常人显得迟钝些,苍白些。看到吴普同进门,她迟缓地转过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喊“哥”,最终只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这一眼,让吴普同悬了一个学期的心,终于实实在在地落回了胸腔里。那三千多块钱,那半个月医院的煎熬,父母脸上新添的皱纹,似乎都在妹妹这片刻的安宁中,找到了价值。他放下行李,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小梅,我回来了。”
李秀云从灶房里探出身,围裙上沾着面粉,脸上是实实在在的喜悦:“回来了就好!锅里有刚熬好的绿豆汤,快喝点解解暑!”家里的气氛,因为他的归来和妹妹病情的稳定,显出一种久违的、平淡的温馨。
接下来的日子,吴普同的生活节奏变得简单而充实。每天清晨,他跟着母亲下地,给玉米锄草,或者打理菜园里的茄子、豆角。烈日炙烤着大地,汗水顺着额角、脊梁沟往下淌,浸湿了粗布衣裳,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空气中弥漫着禾苗的青涩气和泥土被晒热后散发出的、带着腥味的芬芳。劳作间隙,他坐在田埂上,看着母亲佝偻着身子,手法熟练地清除杂草,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这片土地供养了他们,却也牢牢地束缚着父辈的命运。
下午日头最毒的时候,他便待在家里,陪着妹妹。他给她读带回来的旧报纸,讲大学里那些对她而言可能完全无法理解的趣事,比如计算机课上那个“大脑袋”显示器,比如宿舍里天南地北的同学。小梅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神茫然,偶尔才会对某个熟悉的词汇,比如“保定”、“王小军”,产生一丝微弱的反应,眼球转动一下。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并排坐在炕沿上,看着那台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着的、信号时好时坏的节目。屏幕上的雪花点和扭曲的人影,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构成了兄妹间无声的陪伴。吴普同发现,这种简单甚至枯燥的陪伴,似乎比任何药物都更能让小梅感到安心。她会在他身边慢慢地放松下来,偶尔,还会模仿电视里的人物,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这种平静的日子过了大概十来天。这天傍晚,天边的晚霞像打翻的颜料盘,绚烂得有些不真实。吴建军和吴家宝父子俩,风尘仆仆地从石家庄工地回来了。吴家宝明显又黑瘦了些,但身板更结实了,眼神里有了成年男人的沉毅。吴建军则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是眉宇间的皱纹仿佛又深刻了几分,像是被工地的风沙和生活的重担共同雕刻过。
晚饭比往常丰盛了许多。李秀云炒了鸡蛋,切了过年时腌制的、舍不得多吃的腊肉,还特意拌了凉菜。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昏黄的电灯泡在头顶摇曳,投下温暖而略显朦胧的光晕。饭菜的香气与院子里飘进来的夜来香的味儿混合在一起,充满了俗世烟火的踏实感。
饭桌上,吴建军话不多,主要是吴家宝在兴奋地说着工地上的见闻,哪个工友手艺好,包工头哪天心情好多发了点奖金,石家庄城里哪条街特别热闹。吴普同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句。李秀云则不停地给丈夫和儿子夹菜,眼里满是心疼。
饭吃得差不多了,吴建军放下筷子,拿起桌上那包最便宜的“官厅”烟,抽出一根,却没有立刻点燃。他用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灰的手,慢慢捻着烟卷,目光在吴普同和吴家宝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仿佛在下着很大的决心。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吴小梅慢慢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
“有个事,跟你们说说。”吴建军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孩子们都大了。普同也上大学了,是文化人了。家宝呢,也十七了,半大小伙子,在工地上也能顶个人用。”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我想着……趁着我还干得动,再向村里申请一片宅基地。”
这话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李秀云夹菜的手停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吴家宝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低下头,盯着碗里的饭粒。吴普同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瞬间就明白了父亲话里的含义。在农村,宅基地意味着房子,房子意味着成家立业的根基。父亲这是在为他们兄弟俩的将来做打算了。毕竟,两个男孩子,总不能一直挤在一处院子里。
“咱家现在这处,”吴建军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脚下,“将来……总得有个说法。再盖一套,你们兄弟俩,将来……也好说对象。”他把“说对象”三个字说得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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