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从宫门起便渐渐喧嚣。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已抽出嫩芽,带着新生的微黄绿意,冲淡了几分这权力中心的沉重阴寒。然而空气里无形翻涌的暗流,却比凛冬的朔风更加砭人肌骨。
数骑快马披着征尘踏过长街石板,黑甲冷硬,胸前护心镜映着朝阳反射出凛冽寒光,腰间制式朴拙的雁翎刀刀鞘随着马匹奔跑规律地撞击在马鞍上,发出金属特有的单调铿锵。骑士面容紧绷,如同刀削斧凿的石像,目光直视前方,无视任何围观指点的目光。他们胸甲上无一例外地烙着一枚象征兵部的黑铁徽记。那徽记本身如同沉默的宣告,马不停蹄地直奔城南而去——那里是大晟镇国将军莫名府邸的方向。兵部急递,直达镇国将军府,避开了所有其他衙署,甚至绕开了宫门,这本身就是一种足以挑动无数敏感神经的信号。
距离将军府数个街区之外,与之遥遥相望的是另一处显赫府邸——临渊王明怀霄的王府。此处亦是车水马龙。不同于将军府门前那刻意外显的朴素威势,临渊王府门前装饰精雅的马车几乎排成了长列。车厢或饰青纱细帘,显出书香门第的清贵雅致;或朱轮华盖,彰显门阀之家的煊赫。车辕上悬挂的木牌铭刻着主人的身份或衙门名号,在春日阳光下反射着幽光,仿佛无声的宣告。门房管事穿着整洁的缎面袍子,带着无可挑剔的谦卑笑容,迎来送往,熟稔而低声地报着一位位显贵的名号:“尚书令王公”、“清河崔氏家主亲临”、“右金吾卫郑将军家公子……”
一辆通体漆成玄色、仅以一道金线勾勒轮廓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王府西侧的一道小角门旁,帘幕低垂,密不透风。片刻,车门无声开启一道缝隙,一个瘦长的人影敏捷地闪身而出,动作如鬼魅般迅捷,身上穿着王府内府执事深灰色的朴素常服,身影很快没入角门后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这繁华之都,平静的表象之下,潜流汹涌。每个角落都在无声地绷紧、试探、摩擦。如同春日冰雪消融的河面,平静的水流下,早已有无数冰凌被暗涌裹挟着旋转、碰撞、消磨,最终奔向决堤爆裂的下游深渊。
镇国将军府。
巨大的府邸在长安城中占据着异常广阔的地盘,并非一味追求雕梁画栋的浮华,而是自有一种恢宏磅礴、古朴凝重的气度。府墙由敦厚的青石垒砌而成,岁月风霜在墙面上刻下斑驳而深邃的痕迹。沉重的朱漆大门上,一对巨大的青铜饕餮辅首衔环,兽目怒张,利爪紧握门环,尽显无言的凛冽威压。门额悬着一块厚重黝黑的木匾,上书“镇国将军府”五个浑厚遒劲的金漆大字,如刀劈斧砍,透出百战疆场积淀的森然之气。
然而奇怪的是,这威严得令人望之生畏的门前,却不见半个守门军士,唯有一名须发花白、穿着藏青色旧布短打、干瘪精瘦的老门子,倚着门框斜斜站着,眯缝着老眼似睡非睡地晒太阳。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搁在脚边的小木凳上,碗底残余着些茶水渣滓。寻常公侯门前那气派的车马、健仆、乃至刻意张显权势的门子仆役,在此处一概不见。整个府门气象,就如同府邸的主人——莫名——其人,深沉如古井,收敛着所有的锋芒,却令人无法忽视其蕴含的力量。
绕过门内高大而刻满旧箭痕和刀疤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府内建筑格局开阖大气,没有过多曲折的回廊小径,一眼望去便觉疏朗开阔。青砖铺就的宽阔道路横平竖直,连通各处厅堂院落。高大的树木尚未披绿,枝干虬结如龙盘踞,显出苍劲朴拙的生命力。间或点缀着几片练武场,地面平整坚实,隐隐泛着被夯砸打磨过的幽暗光泽。空气里飘荡着一丝若有若无、混合了皮革、刀油铁锈以及草木生长的特殊气息,既非富贵人家的脂粉香薰,也非市井的烟火气味,只有一种来自铁与血、力量与秩序的粗粝与沉实感。
府邸深处偏西一处宁静院落中,奇石叠嶂,翠竹环绕。正值暖春,几株桃李争相吐蕊,粉白胭红泼洒在葱茏的绿意之上。庭院中央的石台上,疏密有致地摆放着数十盆形态各异的花草盆景。一双白皙如玉、指节却纤长有力、带着些许薄茧的手,正细细地修剪着一盆虬曲的、挂着几颗青涩小果的老梅枝干。
剪刀锋利的刃口轻灵果断地咬合,“嚓”一声轻响,一小截多余的枝条应声而落。捏着剪刀的手稳定无比,没有丝毫晃动。手的主人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家常软罗裙衫,同色系的束腰勾勒出纤细而不失力道的身姿。
莫锦瑟微微偏着头。初春柔和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她侧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一缕碎发不听话地垂落在颊边。她的眼睛很大,澄澈如琉璃,然而那琉璃之中并无神采,缺乏常人聚光的那种锐利和焦点,显得有些空蒙,仿佛蒙着一层江南烟雨氤氲出的淡淡水雾。她望着手中那盆新修剪好的迎春盆景,唇角浮现出一抹极其细微的、近乎虚无的满意之色,像是完成了某件精密计算后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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