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掷地有声,如巨石投湖,激起千层浪。
监生们面面相觑,脸上的散漫与轻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沉思。
他们中的许多人虽出身富贵,但也自诩为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风骨与骄傲。
陈砚秋的话,恰恰击中了他们内心最柔软也最敏感的地方。
见火候已到,陈砚秋从袖中取出一沓早已备好的信纸与笔墨,分发下去。
有人接过纸时指尖微颤,有人低头凝视空白纸面,仿佛在称量笔墨的重量。
“课毕,请诸位各写一信,题为《致国子监书》。不必署名,只在信末写上一句话便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林昭不得入,我辈虽在监中,亦如在外。”
笔墨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讲堂里汇成了一股沉默而坚定的洪流。
墨香淡淡弥漫,混着晨露的湿气,沁入人心。
第三日清晨,大雨初歇。
太学博士赵元度如常来到讲堂准备讲经,却发现自己平日里整洁的讲案上,竟堆起了小山一样高的信件。
他眉头微蹙,指尖触到信纸,尚带着昨夜的潮气。
随手拿起一封拆开,纸页发出轻微的“刺啦”声。
信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刚劲有力的字:“若林昭不得入,我辈虽在监中,亦如在外。”
他愣了一下,又接连拆开数封,内容竟完全一样。
他的脸色由疑惑转为严肃,再由严肃转为阴沉。
他没有再讲经,而是抱着那一叠沉甸甸的信,径直闯入了礼部衙署。
裴仲禹正在堂中处理公务,见赵元度怒气冲冲地进来,不由得皱起了眉。
“元度兄,何事如此失态?”
赵元度将那叠信重重地拍在裴仲禹的案上,声若洪钟:“裴侍郎!三日之期未到,国子监的人心,已经快要失尽了!”
裴仲禹拿起一封信看了看,冷哼一声:“一群黄口小儿的胡闹罢了,何来人心之说?”
“胡闹?”赵元度气极反笑,“你可知这些信有多少封?七十二封!这还只是补经班!若黜落林昭,我们失去的,绝不止一个林昭,而是天下士子对朝廷法度、对国子监的信任!是失天下士心!”
裴仲禹脸色铁青,强硬道:“投帖程序尚未走完,何谈黜落?一切按规矩办!”
“规矩?”赵元度上前一步,紧盯着他的眼睛,“若所谓的规矩,只是为了拖延与搪塞,你以为人心会自欺欺人吗?他们会看不出来吗?”
他不再多言,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拂袖而去。
裴仲禹独自站在堂中,胸口剧烈起伏。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信纸的一角,似乎还有另一行墨迹稍淡的小字。
他凑近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昔拒一林昭,今失百林昭。”
那一瞬间,他握着信纸的手,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一直侍立在侧的礼部主事周砚修见状,连忙上前,低声劝道:“侍郎大人,下官看这林昭,其心可畏。她不求速成,而求众信。三日之内,环环相扣,竟让国子监的监生们都以为这番抗争是他们自己的主意,而非受人鼓动。此子,智计非凡,若强硬拒之,恐激起更大风波。”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建议:“依下官愚见,堵不如疏。不如假意允其入学,给他一个‘试读’的名分。如此,既全了程序,安抚了监生,又可将他置于我们眼皮底下。监内规矩森严,她行事稍有不慎,我们便可名正言顺地将其黜落,永绝后患。”
裴仲禹沉默了许久,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丝阴冷的算计所取代。
他缓缓走到案前,提起笔,在一份文书上写下批示:“准录。试读三月,以考校其心性德行。”
笔锋落下,他发出一声冷笑:“我倒要看看,让他进来,他要如何自己滚出去!”
消息很快传回了米行。
陈砚秋几乎是跑着冲进后院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昭然!你赢了!裴仲禹批了!试读三月!”
林昭然却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她将手中的《论语》残卷翻到“君子不器”那一页,指尖轻轻抚过那四个字,纸面粗糙,墨痕微凸,仿佛刻着千年的重量。
“不是赢,”她轻声说,“是他们,终于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践踏法度了。”
她抬起眼,看向陈砚秋,目光深远而透彻:“他们以为,给我一个随时可以收回的试读身份,就能将我困于牢笼,驯化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可他们错了。”
她合上书卷,站起身。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国子监里的一张席位,而是要改一改这套只为权贵服务的规矩。”
她转向柳明漪,声音清亮而果决:“去准备监生青衫。明日,我将以‘试读监生林昭’之名,正式入监。”
当夜,紫宸殿侧阁。
沈砚之就着一盏孤灯,翻阅着今日从各部呈上来的简报。
烛火在他冷峻的侧脸上跳动,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当他看到关于“林昭投帖”一事的宗卷时,动作停了下来。
宗卷之后,还附着那七十余封《致国子监书》的誊抄本。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内容,最终落在了宗卷开头,关于那本《蒙学新编》的记载上。
“三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指尖抚过这八个字,墨黑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恍惚。
这句子,何其眼熟。
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是多年前,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长安城外一座破庙的墙壁上,用石子刻下的戏言。
后来,那座庙和他曾经的路,都一同被他亲手烧毁在了一场大火里。
他沉默良久,提起朱笔,在宗卷末尾裴仲禹那句“考校心性”的批文旁,轻轻落下了三个字。
“三日,不够。”
写完,他放下笔,合上宗卷,目光投向窗外。
长安的夜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琉璃瓦,也敲打着沉寂的宫城。
夜色深沉,雨声渐歇。
黎明前的寂静,预示着一场新的风暴即将来临。
国子监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晨光熹微中,像一只沉默的巨兽,等待着那个即将叩响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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