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刻,在烛光下,他却觉得那字迹说不出的别扭——太过工整,太过冷静,每一笔都透着算计的寒意。
真正的污名,哪有这般不带情绪的?
真正的绝笔,应当是挣扎、是愤怒、是血泪交织。
而他写的,只是一篇冷冰冰的、毫无灵魂的指控。
他忽然想起林昭然在国子监时的模样,总是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走在角落里,不争不抢,却能让整个补经班的博士们,心甘情愿地为她一人改变授课的方式。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提起笔,想将底稿改得更“真实”一些,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最终,他烦躁地将笔一搁,喃喃自语:“若她真是妖邪,为何越是打压,这光芒反而越亮?”
裂痕,并不仅仅出现在周砚修的心里。
崔府,崔玿不顾家父禁令,私下在家中庭院里设了一个小小的讲堂。
他没有用四书五经,而是拿着一份《灯下答》的抄本,对着几位同窗好友,朗声解析着其中“何为君子”的段落。
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磬相击,在晨雾中荡开涟漪。
他话音未落,书房的门便被“砰”地一声撞开,崔尚书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逆子!你竟敢在崔家,公然讲论那乞儿的荒唐之语?!我崔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仆从们吓得跪了一地,不敢出声。
崔玿却依旧跪坐在席上,连身子都未曾转动一下,只是平静地反问:“父亲,若‘礼’的威严,竟连一个寒门士子澄清自身的机会都不能容忍,那我们所维护的,究竟是道,还是权?”
父子二人,一个怒发冲冠,一个沉静如水,在庭中僵立,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次日清晨,一沓用布巾包好的废纸,被匿名放在了米行后巷的门槛上。
柳明漪打开一看,惊喜地发现,那竟是数十张裁去印鉴、只留大片空白的上好官笺。
纸面光滑微凉,指尖划过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某种隐秘的回应。
林昭然走过来,指尖轻轻抚过纸面,感受着那细腻的纹理,良久,才低低叹了口气:“裂痕,已从心入骨了。”
宫墙之内,风声更紧。
连守卫宫门的禁军士卒,都在换防的间隙,低声哼唱着变了调的《灯下答》,歌声低沉如耳语,在夜风中飘散,像暗流涌动。
高福听在耳中,心惊肉跳,却又有一丝奇异的快慰。
他寻了个由头,命一个信得过的小宦官将曲调记下,藏进了一本厚厚的《内务府账册》的夹层里。
他知道这是逾矩,是私藏“反调”,一旦被发现,便是死罪。
可昨夜他派人去探看时,亲眼见到林昭然咳着血,却依旧在昏黄的灯下执笔不辍的模样,那份执拗,让他想起了史书上那些以身殉道的读书人。
他这个断了根的宦官,本不该有这些念想,可那一刻,他却觉得,“宦官无子,然天下清流,皆可为嗣。”
他下定决心,冒着风险,私自从库房里拨了一批印错作废的公文纸,命人仔仔细细地在上面盖满了“作废”的大红印章,然后差人送到了槐市那个相熟的老掌灯手里。
老人收到纸,什么也没问。
他连夜动手,就着一盏油灯,用裁刀将那些盖满红印的纸张一张张裁掉边缘,留下中间干净的部分。
刀锋划过纸面,发出“嚓嚓”的轻响,像秋叶落地。
一夜下来,他裁了整整三百张可用的纸,一双老手被锋利的刀口割得全是细密的伤痕,有些纸的边缘,还浸染上了一点暗红的血迹。
林昭然见到那摞带着血边的纸时,眼眶一热,便要屈膝跪下。
老人却一把将她扶住,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明澈的光:“姑娘,使不得。灯要亮,总得有人在旁边添油。我这把老骨头,也就能出这点力气了。”
有了纸,林昭然写得更快了。
第五日,她已经整整三日三夜没有合眼。
困到极致时,她便用冷水浇头,水珠顺着额发滑落,滴在脖颈上激起一阵战栗,让她短暂清醒。
手中的炭条,因为用力过猛,已经折断了三次。
陈砚秋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几次三番劝她停下,她却只是摇头,一字一句地说:“他们要我沉默,我偏要写到声嘶力竭。”
她奋笔疾书,忽然,笔尖在布纸上猛地一顿。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击中了她——她忆起前世那些为了争取权益而罢课抗议的教师,忆起那些贴满校园的、来自学生们的声援信,那是一种集体的呐喊,是知识在压迫中自我组织的形式。
她不能只做那个唯一的答题人。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豁然开朗,提笔在《答问续编》的末尾,写下了新的一行字:“诸君若心有惑,意有不平,亦可自写《我之问》,投于槐市米行后巷之问匣。吾虽力竭,见问,必以赤诚答之。”
此言一出,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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