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是被冷毛巾的凉意唤醒的,布巾边缘滴下的水珠落在锁骨,激起一阵战栗。
陈砚秋的手在她额角轻按,药香混着雪气钻进鼻腔,清冽中带着苦涩:“昭然,你烧得说胡话,直喊‘教不可断’。方才贡院送来消息——沈相的朱批到了,严大人当众展了你的卷子。”
她的睫毛颤了颤,烧得发红的眼尾沁出泪来,泪珠滚落,滑进耳后,凉得她一颤。
那些在火海里碎裂的电子屏、在暴雨中模糊的“教不可断”,突然都变得清晰起来。
她想起小丫头的羊角辫在风中晃动,老丈粗糙的手指拨动算筹时发出的“咔嗒”声,想起孙伯临终前塞给她的残卷,那纸页的毛边刮过掌心,像一句未尽的遗言,突然笑出了声,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他们怕回答,却不敢毁答案……原来最怕的,是这卷子站在这里,替千万人问一句‘凭什么’。”
“你别乱动!”陈砚秋慌忙按住她要撑床的手,指尖触到她腕骨的嶙峋,“医者说你肺已损,再动要血崩的。”
林昭然却望着窗外的雪,目光穿过飘飞的雪片,落在贡院的飞檐上。
那里有只纸鸢正被风卷着打转,红纸上的“昭然”二字被雪水晕开,像两团未熄的火,在灰白的天幕中燃烧。
“雪能掩足迹,也能映天光。我若倒下,那光就灭了。”
她掀开被子,残卷从枕下滑出,“教不可断”四个字正好落在她掌心,墨迹粗糙,像一道誓言的刻痕。
她解下腰间的布带,将残卷压在胸口,布条缠过肋骨时,剧烈的咳嗽震得她蜷起身子,指节掐进床沿,指缝里渗出血珠,滴在粗布上,像梅花点点。
陈砚秋要拦,被她抓住手腕,掌心滚烫:“砚秋,你见过星星么?星星越暗,越要聚在一起发光。我躺在这里,他们只会当我是病书生;我站在贡院,他们才会想起,这卷子背后站着千万个要读书的人。”
医舍到偏舍不过半里路,她却走了三刻钟。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咯吱作响,肺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每吸一口气都疼得发颤,喉咙里泛着铁锈味。
但当她扶着偏舍的门框,看见案头整整齐齐码着的问匣——二十七个妇人的契纸,十三个农夫的租簿,小丫头用草绳捆着的半块砚台——突然就不觉得疼了。
纸页的窸窣声、墨香、粗绳的毛刺感,全都成了支撑她的力量。
她坐进藤椅,烛火在残卷上跳着,将“教不可断”四个字映得发亮,像烙在纸上。
窗外传来模糊的歌声,是阿阮的调子,比平日更清亮:“纸鸢坠雪不折翼,一念未冷火不熄。紫宸有批,不是恩,是还债……”
她侧耳细听,歌声里突然多了童声,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像雪地里突然冒出的春芽,脆生生地和着:“紫宸有批,不是恩,是还债……”
林昭然摸出笔,在旧稿背面写下:“老师,他们开始还债了。”墨迹未干,雪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落在“还债”二字上,像撒了把星星。
偏舍外的雪越下越大,将贡院的照壁染成一片素白。
墙内的更夫敲过三更,最后一声梆子还在空气里打旋,照壁下的青石板已积了半寸雪——那是放榜日清晨,会被千万双鞋印踏碎的雪。
此刻,林昭然倚在藤椅上,残卷贴着心口,听着渐远的童声,慢慢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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