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阅卷房的炭盆烧得正旺,松枝在火中噼啪炸响,火星溅到青砖上,像夜行的萤火。
严维却觉得后颈发凉,仿佛有冷风从门缝钻入,贴着脊梁爬行。
银匣就摆在他案头,沈砚之的朱批在匣底泛着冷光,红得像未凝的血。
他望着门外晃动的人影,知道裴仲禹的人肯定在盯着这里——自乡试开考以来,这位礼部主事便明里暗里施压,要黜落那个“文理乖张”的考生。
可谁都知道,那考生的卷子,乖张的不是文理,是“有教无类”四个字,扎了某些人的眼珠子,像芒刺在背,日夜作痛。
“严大人。”
阴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潮湿的霉味,像是从地窖里爬出。
严维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周砚修——裴府的幕僚,最擅长递刀子还笑着说“这是为您好”。
他转身时,周砚修已将一份卷宗推到案上,封皮上“户籍存疑”四个墨字刺得人眼疼,墨迹未干,指尖蹭过竟留下淡淡黑痕。
“林生祖籍是南境?”周砚修指尖敲了敲卷宗,声音像钝刀刮骨,“南境士族多有隐户,这籍贯……”
“你当老夫是瞎的?”严维冷笑,喉间滚动如老牛反刍,“这卷宗的封泥是新的,墨色还没干透。”他抓起银匣,当着周砚修的面打开,朱批的墨迹在烛光下泛着金,像一道不可违逆的圣谕:“沈相亲批‘此卷可观’,你说老夫是守文衡,还是守权衡?”
满室考官都伸长了脖子,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有人倒抽冷气,有人攥紧了手中的红笔,笔尖在纸上压出一个小墨点;连炭盆里的火星都“噼啪”炸响,像极了即将引爆的爆竹,空气里弥漫着焦木与紧张的汗味。
周砚修的瞳孔缩成针尖,嘴角抽动,却挤不出一个字。
他望着严维举起银匣走向公堂的背影,突然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皮靴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裴主事来了!”
远处传来踢翻茶盏的脆响,接着是一声压低的怒喝:“什么‘此卷可观’?一介女子,蛊惑……”裴仲禹踹开阅卷房的门时,门框上的积雪簌簌落进炭盆,腾起一缕焦白的烟,带着烧纸般的气味。
他腰间的玉牌撞在案角,发出刺耳的脆响,惊得最末席的考官手一抖,红笔在卷面上拖出条血痕,像一道未愈的旧伤。
“严大人好手段!”他甩袖指向严维手中的银匣,玄色官服下摆还沾着雪水,滴落在青砖上,洇开一片深色,“相爷日理万机,你倒会挑时辰送卷子——是怕我等看清那‘有教无类’的逆言?”
严维将银匣往案上一按,震得茶盏跳了跳,茶水泼出一圈涟漪:“裴大人要看,老夫便摊开了看。”他掀开匣盖,三卷墨纸依次展平,第一卷《论乡学之要》的起笔“礼者,养也”四个小楷力透纸背,笔锋如刀刻;第二卷策论《农桑入试议》里夹着张算筹图,墨线清晰,数字工整;第三卷诗赋末尾题着“愿借春风十万枝,吹开蓬门教儿知”,字迹清瘦却坚定。
“哪一句离题?哪一字违制?”严维的手指重重划过诗赋最后一句,指甲在纸上刮出细微声响,“圣人说‘有教无类’,孔门三千弟子有渔樵有商贾,裴大人是要驳圣人?”
裴仲禹的喉结动了动,像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炭。
他想起昨日周砚修递来的密报——林昭然在城南茶肆给卖炭翁讲《孟子》,在绣坊教绣娘算布价,那些被他视作“野路子”的学问,竟让二十七个妇人能自己看契纸,十三个农夫能算清租税。
那晚他翻来覆去,听见窗外妇人们低声诵读的句子,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他捏紧腰间的犀角带钩,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妇人抛头露面已是失德,这等‘学问’,分明是……”
“分明是戳了某些人的痛处。”严维突然提高声音,目光扫过满室考官,烛光在他眼中跳动,“诸位都是两榜出身,当年谁没在寒夜里抄过书?谁没求过族学先生多讲半刻?如今有人要替当年的自己开扇窗,倒成了罪?”
殿外突然传来巡丁的吆喝:“让让!让让!”
一个穿皂衣的巡丁撞开半掩的门,腰间的铜铃叮当作响,余音在寂静的房中回荡:“回大人,槐市今晨传开了——‘紫宸批卷,寒门有光’!百姓扎了纸鸢,写着‘昭然’二字往城南放,说要让相爷看看,这卷子不是一人之卷,是千万人的心!”
裴仲禹的脸瞬间煞白,像被雪水泼过。
他想起昨日在街角看见的问匣,木头上密密麻麻刻着“女娃能考秀才么”“农书算经史子集么”,此刻那些问题仿佛化成了纸鸢上的墨迹,正扑棱棱往他脸上撞,带着孩童的笑声和泥土的气息。
他踉跄两步,扶着案角稳住身形,声音发颤:“飞得再高……也撞不破天网。”
“天网?”严维嗤笑一声,将三卷重新收进银匣,动作利落如斩断枷锁,“天网若是漏了光,那便不是天网,是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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