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的轰鸣像头怪兽,撞碎了清晨的薄雾。老周蹲在磨坊门槛上,烟袋锅在青石板上磕出轻响,火星落在磨盘边的豆浆渍上,烫出个小小的黑印。石磨还在转,只是漏斗里没了黄豆,空转的磨盘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像在哭。
“周伯,真不搬?”虎子扛着把铁锹站在旁边,裤脚沾着新翻的泥土。他身后停着辆驴车,车板上铺着厚厚的稻草,是来帮老周搬东西的。
老周没回头,眼睛盯着磨盘上的纹路——那纹路深的地方能塞下指甲盖,浅的地方只剩层薄痕,是百年间无数黄豆、玉米、麦粒磨出来的年轮。“搬啥?”他往烟袋里填了把新烟丝,“这磨盘是从河里捞的青石,重三千斤,推土机都未必挪得动。”
虎子还想说啥,却被老周摆手打断:“你娘的豆腐炒了没?凉了就不好吃了。”他站起身,拍了拍磨盘边缘,“我再磨最后一遍,把缝里的豆屑清干净。”
虎子看着他佝偻的背贴上磨杆,磨盘又开始慢悠悠地转,空转的声响比昨天更哑,像位老人在咳。他忽然蹲下身,帮着往漏斗里撒了把干玉米——不是为了磨粉,只是想让磨盘转得实在些。
玉米在磨盘里被碾成碎渣,混着残留的豆香落进木盆。老周的脚步在青石板上蹭出浅痕,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鼓点上:二十岁时,他推着磨盘,媳妇在旁边添豆子,磨出的豆浆总带着她发间的皂角香;三十岁时,儿子趴在磨杆上,跟着他的脚步晃,磨出的玉米糊能喂饱半个村的娃;五十岁时,媳妇走了,他一个人推磨,磨杆上的包浆越来越亮,像她留下的温度。
“周爷爷,这磨盘上的字是啥意思?”美院的姑娘举着相机跑过来,镜头对着磨盘中心的刻痕——那是个模糊的“福”字,边角已经被磨得圆了。
老周喘着气停下,用粗糙的手指摸着刻痕:“我爷爷刻的,说磨盘转一圈,福气就多一分。”他忽然笑了,“你们城里的楼再高,能有这磨盘转出来的福气实在?”
姑娘没说话,只是把镜头凑得更近,想把刻痕里的时光都装进照片。远处的推土机又响了,这次离得更近,震得磨坊的窗纸都在颤。老周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推着磨盘,嘴里哼起不成调的曲子——那是他年轻时哄媳妇的调子,如今词儿早忘了,只剩个弯弯绕绕的旋律,混着磨盘的吱呀声,在空荡的磨坊里飘。
虎子的娘提着个竹篮来了,里面装着刚蒸的菜窝窝,还冒着热气。“他伯,吃口热的。”她把窝窝往老周手里塞,“别跟这磨盘较劲了,咱搬去村东头,我让虎子给你搭个新磨坊,用电动的,省力。”
老周咬了口窝窝,菜香混着烟味在嘴里散开:“电动的哪有这老磨盘懂人心?它知道我推累了,转得就慢些;知道娃们等着吃玉米糊,转得就快些。”他指着磨盘边缘的小豁口,“那年闹饥荒,我饿得推不动,它就自己滚了半圈,从缝里掉出把陈麦,救了全家的命。”
这话虎子从小听到大,以前只当是故事,今天听着,眼眶却忽然热了。他蹲下去,帮着老周扶住磨杆,爷孙俩的影子在磨盘上叠在一起,像株长了百年的老根。
日头爬到头顶时,推土机终于停在了磨坊门口。司机探出头喊:“老爷子,挪挪吧,下午就拆了。”老周没理,只是把磨盘推得更快,磨杆的影子在地上画着圈,像在跟时间赛跑。
美院的学生们把画架支在了磨坊外,想把这最后的光景都画下来。颜料混着阳光落在画布上,石磨的青、木盆的棕、老周的蓝布衫,都被染成了带着温度的颜色。有个穿红裙子的姑娘忽然哭了,说这磨盘像位不会说话的老人,把一辈子的力气都给了日子。
老周终于停下了,磨盘的惯性带着它又转了半圈,才慢慢歇住。他掏出块布,蘸着清水,一点点擦着磨盘上的玉米渣,动作轻得像在给老朋友擦脸。磨盘被擦得发亮,映出他满脸的皱纹,也映出窗外推土机的影子,像块压在心头的石头。
“行了,干净了。”老周直起身,把布叠好放进怀里,“该走了。”
他最后看了眼磨坊,磨盘安静地卧在地上,中心的“福”字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那些磨出来的年轮里,藏着豆浆的甜、玉米糊的香、饥荒年的苦、还有无数个清晨的炊烟。推土机的轰鸣再次响起时,老周没有回头,只是牵着虎子的手,慢慢往村东头走,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踏、踏”的响,像磨盘最后的心跳。
后来,虎子在村东头真的搭了个新磨坊,用的电动磨粉机,转得飞快。可每次磨出的玉米糊,虎子总觉得少了点啥——少了磨盘的吱呀声,少了老周哼的调子,少了那些藏在纹路里的、沉甸甸的时光。只有在梦里,他还能听见老磨坊的磨盘在转,吱呀——吱呀——像在数着日子的年轮,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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