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水的蓝布,慢慢压下来时,小虎正把最后一袋麦子扛进仓房。木架上的油灯晃了晃,照亮哑女蹲在地上数铜板的侧脸,她指尖沾着麦糠,把几枚带豁口的铜板挑出来,用布巾擦了又擦,像是在打磨什么宝贝。
“数完了?”小虎放下麻袋,额角的汗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深色的小圆点,“张叔说明天要下雨,得把仓房的木窗钉死,免得漏雨。”
哑女抬头,把铜板分成两摞,一摞推给他,一摞自己收进布包——她比划着,一摞是给李婶还肥钱的,一摞要留着买麦种。指尖在最亮的那枚铜板上敲了敲,又指了指墙角的空麻袋,意思是明天得再去镇上买十个新麻袋,今年的麦子比去年多收了两成,旧袋子不够用了。
小虎接过铜板塞进裤兜,忽然笑了:“你这账算得比账房先生还精。”他弯腰拿起锤子,“我去劈点木条钉窗户,你把剩下的麦子归置归置,别让老鼠啃了。”
哑女点点头,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一声——蹲了太久,昨天编草帘累着了。她扶着墙慢慢站直,看小虎扛着斧头往柴房走,背影在油灯下忽明忽暗,像株扎实的老槐树。
仓房里堆着新麦,麦香混着木头的潮气,闻着让人踏实。哑女踮脚够到最上层的木架,把去年的麦种挪下来——得晾晾,明年开春才能用。指尖划过麻袋上的补丁,忽然想起去年这时,小虎为了抢收麦子,从房顶上摔下来,胳膊肘擦出老大一块血,是她用灶膛里的草木灰给他止的血,疼得他直抽气,却还笑着说“今年准是好收成”。
正想着,忽听外面“哐当”一声,接着是小虎的痛呼。哑女心里一紧,抓起墙角的木叉就往外跑,却见小虎坐在柴堆旁,手里的斧头掉在地上,脚踝以奇怪的角度歪着。
“咋了?”哑女冲过去,蹲下身就要解他的裤腿,指尖抖得厉害。
“没事没事,”小虎想摆手,一动却疼得龇牙咧嘴,“劈木条时踩空了,老毛病。”他指的是前年挑水时崴的旧伤,阴雨天总犯。
哑女却红了眼,拽着他的胳膊往屋里拖。路过仓房时,她忽然转身,从木架上扯下块新晒的麦饼——那是她下午特意烙的,想等小虎忙完了垫垫肚子。此刻却直接往他嘴里塞,像是在惩罚,又像是在心疼。
小虎咬着麦饼,含糊不清地说:“真不碍事,明儿请王郎中给揉揉就好。”
哑女没理他,把他扶到炕沿坐下,转身就往外走。小虎急了:“你去哪儿?”
她回头比划——去王郎中家。油灯在她眼里晃出点光,像是含着泪,却又亮得很,像晒场上最烈的日头。
王郎中正在给村西头的二柱瞧病,见哑女闯进来,手里还攥着把铜钱,不由愣了:“这是咋了?”
哑女把铜钱往桌上一拍,拽着王郎中就往外走,指了指小虎家的方向,又指了指脚踝,比划出疼痛的样子。王郎中一看就明白了,抓起药箱就跟她走,嘴里念叨:“小虎那孩子就是犟,旧伤犯了总拖着……”
回到家时,小虎正试图自己脱鞋,疼得额头冒汗。哑女上去按住他,眼神里带着点凶,像是在说“再动试试”。王郎中给小虎敷药时,哑女就蹲在旁边烧火,把药罐架在灶上,火苗舔着罐底,咕嘟咕嘟的药香漫出来,混着麦饼的甜,在屋里缠成一团暖烘烘的气。
“得歇三天,不能沾凉水。”王郎中收拾药箱时叮嘱,“仓房的窗户我让我家小子去钉,你们别操心了。”
小虎刚要推辞,被哑女一眼瞪回去。她给王郎中塞了块麦饼,又把那摞还肥钱的铜板递过去——算是诊费。王郎中笑着接了:“跟我还客气?明年新麦下来,给我留两升就行。”
送走王郎中,哑女把小虎扶到炕上,给他盖好被子,自己则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炕边,手里拿着针线笸箩,开始缝补小虎白天磨破的袖口。油灯的光落在她低头的侧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影,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极认真。
“其实不用缝,”小虎看着她,忽然说,“明儿让李婶给补补就行。”
哑女没抬头,只是把线拽得更紧了些。去年小虎在田里被镰刀划破的裤腿,也是她这么缝的,当时他说“缝得像只歪脖子鸭”,却天天穿着不肯换,直到磨得没法再穿。
窗外的风渐渐大了,吹得窗纸呜呜响。哑女缝完最后一针,把袖口往他胳膊上套,大小正好。她抬头冲小虎笑了笑,眼里的光比油灯还亮,像是在说“看,我缝得多好”。
小虎忽然想起下午在晒场,看见哑女蹲在麦堆旁,把掉在地上的麦粒一颗颗捡起来,放进竹匾里。阳光洒在她身上,麦芒沾了她一衣襟,她却像捡珍珠似的认真。那时候他就想,这辈子有这光景,有她,比仓房里堆满麦子还让人满足。
哑女似乎察觉到他在想什么,从灶上端来温着的麦粥,用勺子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粥里放了点糖,甜丝丝的,混着药味,竟也不难喝。
“明儿我去钉窗户。”哑女比划着,又指了指仓房,意思是麦子她也会照看。
小虎点点头,看着她把碗里的粥喝完,把空碗收走,脚步轻快得像踩在麦秸上。油灯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和仓房里麻袋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踏踏实实的画。
夜渐渐深了,药香和麦香在屋里慢慢沉下来,压在炕席上,压在缝补好的袖口上,也压在两人心里。小虎摸了摸被缝好的袖口,粗粝的线脚硌着皮肤,却暖得让人想笑——这日子啊,就像这针脚,看着歪歪扭扭,凑在一起,却是满仓的踏实,和说不出的甜。
喜欢乡野奇途请大家收藏:(m.x33yq.org)乡野奇途33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