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8年,纽约。
秋日的阳光穿过联合神学院高大的拱形窗户,照亮了空气中细小的尘埃。
艾琳·科尔曼用指尖轻轻滑过一排排书脊,这里是她的避难所。
离开西海岸已经很久了,甚至和父母亲的关系也有些缓和,偶尔会有书信来往。
她以担任图书馆助理的身份,换取了在神学院旁听神学与社会学课程的机会。
她以为自己需要的是这份宁静,需要用系统的神学理论来抚平内心的矛盾。
那些因陈九而起的,关于爱与罪,正义与暴力的困惑。
纽约的现实很快击碎了她的幻想。
这里没有明目张胆的当街械斗,没有层出不穷的暴乱,却有更不动声色的傲慢与偏见。
在那些衣冠楚楚的学者,绅士和慈善家们口中,“华人问题”只是一个可以放在报纸社论里冷静剖析的社会现象。
他们讨论着如何“文明”地限制华人移民,讨论着他们“低劣”的习俗如何威胁美国的秩序,语气优雅,却比旧金山码头上最粗鲁的工会的口号更加冰冷。
她在教会的慈善活动中,亲眼见过那些在血汗工厂里耗尽生命的欧洲移民,他们的绝望与她之前接触到的那些被卖掉的华人女孩们的绝望,并无二致。
就连这座神圣的学院,也非净土。
“科尔曼小姐,”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艾琳回过头,是神学院最年轻的教授,亚瑟·汉密尔顿先生。
他出身名门,学识渊博,是学院里众多女性倾慕的对象,也是对她最殷勤的追求者。
“汉密尔顿教授,”艾琳礼貌地颔首。
“我看到你在读韦兰德的《道德科学要义》,”亚瑟微笑着走近,他身上总有一股干净的、书卷气的味道,“他的观点在某些方面已经略显陈旧了。如果你对社会伦理的演变感兴趣,我下周将在课堂上讨论社会福音运动的兴起,这或许能为你提供一些新的视角。”
“谢谢您,教授,我很期待。”艾琳回答。
亚瑟的目光温润而真诚,他代表着一种艾琳曾经向往的生活:理智、文明、秩序井然,在一个受人尊敬的学术殿堂里,用思想和知识去影响世界。
他是如此的完美,以至于艾琳下意识地疏远。
她现在对这些看起来衣冠楚楚的绅士有本能的排斥。
除了亚瑟,还有来自华尔街的年轻银行家,在慈善晚宴上邀请她跳舞。
有祖父的故交,一位希望为孙子寻觅一位贤淑妻子的神学院高层。
夜深人静时,她总会想起旧金山那片湿冷的海雾,想起捕鲸厂洗衣坊里升腾的蒸汽和女孩们的笑声,想起陈九身上硝烟与咸鱼混合的味道,和他那双在黑暗中依然闪着狼一样光芒的眼睛。
她离开他,是为了寻找答案,但在这里,她只找到了更多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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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平静的压抑中一天天过去。
艾琳将自己埋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试图用知识填补内心的空虚。
她整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传教士寄回的信件和报告,那些发黄的纸页上,记录着在非洲的丛林、印度的恒河边、以及大清帝国内陆发生的真实故事。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她正在整理一批来自“美南浸信会海外传道部”的期刊。一本名为《传教纪闻》的小册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翻开它,一篇署名为“Lottie Moon”的文章映入眼帘。
这个名字她似乎听过,一位长期在中国山东传教的女性,还起了个中文名字,文月女士。
她逐字逐句地读下去。文月的文笔朴实无华,却充满了力量。
她没有描绘什么神迹,只是记录着她如何脱下洋装,换上中式衣裤,挨家挨户地去和那些缠着小脚的中国妇女交谈。
她记录着那些妇女对外部世界的一无所知,记录着女婴被溺死的悲剧,记录着她们在严苛的礼教束缚下的麻木与痛苦。
然后,艾琳读到了那段让她浑身一震的文字。那不是写给教会官僚的报告,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我们在这里的工作举步维艰,并非因为福音没有力量,而是因为我们的人手严重不足。
那些男性传教士,他们可以建立教堂,可以与官员、士绅们辩论,但他们永远无法走进这个国家真正的核心,那由亿万家庭的内宅所组成的、封闭而坚固的世界。
而那里,居住着这个国家一半的人口。
我在此疾呼,中国需要更多的传教士,尤其是女性传教士,因为只有女性,才能真正地向占中国人口一半的女性传福音!
只有点燃了母亲们心中的灯,这个国家的下一代才有光明的可能……”
这些字突然变得模糊,让她恍惚,进而愣住。
那一瞬间,纽约神学院高大的图书馆消失了。
她仿佛又回到了旧金山,回到了那个晾晒衣服的午后。
她想起了阿萍姐,想起了爱开玩笑的王姐,想起了那些被陈九从地狱里拉出来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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