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清晨。
在中环,花岗岩铺就的街道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穿着制服的印度警察吹着哨子,指挥着马车与人力车穿行。
而在上环和西营盘的华人聚居区,狭窄的街道依旧泥泞,污水在明渠里缓缓流淌。
就在这两种气息交汇的边缘,一栋位于半山、闹中取静的两层西式小楼里,陈九正临窗而坐。
他手中捧着几本厚重的、已经翻得卷了边的英文原版书。
这几年,他近乎贪婪地阅读着一切能弄到手的西学着作,从法律、政治到经济、军事。
想在这个由西洋人制订规则的世界里活下去,甚至赢下去,就必须先洞悉他们力量的源头。
清晨的阳光穿透窗户,把他面前摊开的白纸打亮。
纸上是一幅潦草的手绘南洋地图。
从马六甲海峡到婆罗洲的雨林,从新加坡的港口到荷属东印度的香料群岛,一个个地名旁,用细密的蝇头小楷标注着人口、物产、矿藏、以及当地华人会党的势力分布。
他的笔尖,缓慢地在地图上划出一道道代表着航运、贸易和武装渗透的线条。
这些线条,从香港和澳门出发,如同一张正在编织的巨网,试图将整个南洋都笼罩其中。
“他们说,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调控着市场的供需。”
陈九的目光从书本移到地图上,喃喃自语,“可他们没说,这只手,需要戴上一副钢铁的手套,手套里,还得握着一把上了膛的枪。”
他正在思考的,是如何将那套关于自由贸易和资本积累的理论,嫁接到一个野蛮血腥的领域。
那是对一个区域的地下秩序的全面征服。
庞大的人口基数,糜烂恶劣的生存环境,滋生了全世界最大的一批“流动人口”。
那就是遍地开花的“会匪”。
乱世出流民,不过由于大远洋时代的鼎盛,这些往常在陆地上做乱,因为吃不起饭而结党造反的人涌向了世界各地,美国,加拿大,日本,古巴,秘鲁,以及这里。
广袤的南洋地区。
想要出海求存,孤身一人就是被人吃干抹净的下场,于是纷纷抱团,致使了宗族和会党这两种组织形式前所未有的鼎盛。
出海求活,要么去找自己所在地的会馆,要么就跪在“忠义”牌坊面前,成为三合会的一员。
底层老百姓,没得选。
而这两者,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无论是国内还是海外,都或多或少带了几分暴力色彩。
无他,法治糜烂而已。
对于殖民地,洋人向来以华制华,对于南方乡里,清廷想管也是无力为之。
这一时期,暴力带来的权力才是第一语言,钱,甚至还要放到第二位。
陈九比任何人都清楚,暴力维系的秩序永远是短暂的,是要被历史淘汰的。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任何武装割据势力在真正的大势到来之前都会被碾碎。
自己不过是在时代的缝隙趁势而起。
如今,华人总会的势力囊括了会党和宗亲会,以公司的形式粘合在一起,得益于公司的造血能力,能让人吃饱饭,得益于暴力组织的底色,能让有野心的人伏低做小。
但这些都是不长远的。
像罗四海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少,从历朝历代的故事、话本小说中,无数底层人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乱世必然是大争之世。
汉高祖,明太祖,甚至洪秀全的故事尚不太远。
会党的人也是有改朝换代的例子可循的,更有割据一方的想法的。
就像他和东华医院的董事所说的那样,站在风口浪尖的位置却不作为,迟早是要被替代,干掉的。
如今,他手下的势力涵盖美国、加拿大,檀香山,港澳,笼罩的华人何止数万,这是一股十数万的华人江湖。
他不指出明确的方向,人心思变,迟早会出问题。
南洋,就是大船的方向,这件事必须做,也不得不做。
整合南洋,然后就是重中之重,统一思想,真正捏合这成色复杂,人心各异的十数万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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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的另一侧,一张小小的书桌旁,林怀舟正专注地整理着一叠文件。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蓝色布衫,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着。
与陈九面前那张充满了征伐与杀气的地图不同,她的文件上,画着的是医院的建筑草图,罗列的是采购药品和医疗器械的清单,以及一份详尽的、关于在香港筹办一所西医医学院的计划报告。
她偶尔会抬起头,看一眼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男人。
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棱角分明,那份专注,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她知道,他面前那张地图上每一道红线的延伸,都意味着远方将有无数人为此流血。
她的医院和医学院,是他用刀与火开辟出的焦土上,试图种下的一点关于“生”的希望。他们一个掌管着“死”,一个维系着“生”,以一种奇异而矛盾的方式,共同构筑着这个庞大华人群体的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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