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五年,己卯兔年,
广东南部的四会县,暑气像一口密不透风的铁锅,把整个珠江三角洲的冲积平原蒸得人心惶惶。
李庚的家在三江下游(西江、北江,绥江这三江)旁的一个小小的沙田围村,村子里的人世代以种稻、养鱼、育蚕为生,靠着肥沃的土地和纵横的水网,日子虽不富裕,却也温饱。
这一年,天像是漏了个窟窿。
从五月开始,暴雨就没有停歇过。
起初是寻常的龙舟水,村民们还在祠堂里说笑,赌今年哪条村的龙舟能夺得头筹。
但雨水下了十天半月,江水漫上了田埂,蚕房里的桑叶开始发霉,人们脸上的笑容便渐渐凝固了。
到了六月,情况急转直下。
西江上游山洪并发,洪峰如千军万马,挟带着泥沙、断木、牲畜的尸体,怒吼着向下游扑来。
村里的耆老们脸色煞白,敲着铜锣,嘶哑地喊着:“走水啦!走水啦!上大堤!快上大堤!”
李庚那年十七岁,身材已经长成,一身晒得黝黑的腱子肉,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壮劳力。
他背着年迈的母亲,左手拉着父亲,右手拽着十二岁的妹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人流往村后的大堤上跑。
雨点像是石子一样砸在身上,风声在耳边呼啸,与身后江水崩腾的巨响混在一起,宛如末日降临。
他还记得父亲当时的喘息声,混杂着雨水和汗水的咸涩味道。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土地,他拍着李庚的胳膊,大声喊道:“阿庚!顶住!护好你娘和你妹!祠堂里的祖宗牌位,我……”
话音未落,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不远处传来。
不是雷声,是比雷声更沉闷、更绝望的声音。
“堤崩了!”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这句话。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李庚回头望去,只见平日里坚如磐尔的黄土大堤,被黄浊的江水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洪水像一头挣脱了锁链的远古巨兽,咆哮着,翻滚着,吞噬了田野、房屋,以及所有来不及逃生的人。
那一刻,世界在他眼中变成了缓慢而无声的画面。
他看到邻居张叔被一个漩涡卷进去,挣扎了两下便没了踪影。
他看到自家那三间泥砖瓦房,像个纸糊的盒子一样,瞬间被洪流拍碎、淹没。
他看到妹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小小的手被一股巨力从他掌中扯走。
“小蝶!”他撕心裂肺地吼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的身影消失在浊浪里。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撞在他的背上,他失去了平衡,父亲和母亲的惊呼声被洪水吞噬。
冰冷而浑浊的江水灌进他的口鼻,将他拖入一个天旋地转的黑暗世界。
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划动四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触到了一段粗糙的浮木。
他死死抱住那根救命的木头,任由洪水将他带向未知的远方。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被冲到了一处高地。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但阳光照耀下的世界,却比地狱还要可怖。
目之所及,一片汪洋。
曾经的村庄、田野、桑基鱼塘,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屋顶和树冠挣扎地露出水面。
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桌椅板凳、烂掉的瓜果、肿胀的猪羊尸体,还有……人的尸体。
他看到了父亲,趴在一块门板上,额头上有个巨大的血洞。
他看到了母亲,挂在一棵歪脖子树的枝桠上,双目紧闭,脸色青白。
他甚至看到了妹妹那件他最熟悉的红布衫,被缠在了一丛水草里。
李庚没有哭。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悲剧。
巨大的悲痛已经超出了他能理解和承受的范畴,在他的胸中凝结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将父母的尸身从水里捞出来,放在还算干爽的泥地上。
他潜进水里,解开那件缠绕着的红布衫,紧紧地攥在手里。
他找不到任何工具,只能用双手在泥泞的坡地上刨坑。
指甲翻飞,血肉模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他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将父母合葬在一起。没有棺木,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
他把那件红布衫叠好,放在了土堆前。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茫然四顾。天地之大,再没有一个亲人,再没有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水灾之后,是大饥荒。
洪水退去,留下的不是沃土,而是厚厚的一层淤泥和无数腐烂的尸体。
瘟疫开始蔓延,村里幸存下来的人,十个里有八个都病倒了。
粮仓被淹,存粮尽毁,人们开始啃树皮,吃草根。
很快,连树皮草根都找不到了。
李庚亲眼见到,有人为了半个发霉的馍,打得头破血流。
他也见到,昔日和善的邻里,为了争夺一具浮尸身上可能藏有的几个铜板,而拔刀相向。最让他不寒而栗的是,有人在半夜已经开始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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