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
天津城刚送走倒春寒,海河上的薄冰早已化尽,码头上又恢复了喧闹。
直隶总督衙门后院,书房。
此刻气氛凝重,倒比隆冬时节还要凝重几分。
一如此刻北洋大臣、东宫三孤、文华殿大学士李中堂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年近六旬的李鸿章,身穿一件石青色暗八仙纹的常服袍褂,袍襟上不慎溅了几滴茶水,他却浑然不觉。
往日里,他对仪容的考究近乎苛刻,袍子细微不整,都会让侍从们心惊胆战。
可今天,他所有的心神,都被桌案上那份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加急转来的电报译文抓住了。
电文很短,字字却如惊雷:“日本断然废琉球为藩,改设冲绳县,掳其王尚泰及世子尚典至东京。”
“砰”的一声,李鸿章将手中那只把玩了多年的白玉鼻烟壶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壶盖崩开,辛辣提神的药末洒了一片。
“稚璜,”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地唤道,“你怎么看?”
书房下首,侍立着一个面容精瘦的中年人,正是他最倚重的幕僚,时任轮船招商局会办的盛宣怀,字杏荪,但李鸿章私下里更喜欢叫他的号“稚璜”。
盛宣怀躬身向前,拾起那份电文又看了一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中堂大人,倭人此举,欺人太甚…..琉球乃我大清二百年属国,岁岁来朝,此番行灭国之举,是公然打朝廷的脸。京里的清流诸公,怕是又要沸反盈天了。”
李鸿章冷哼一声,
“他们除了会嚷嚷天朝威仪,犁庭扫穴,还会做什么?兵,谁来练?饷,从何出?船,在哪里?”
他一连三问,盛宣怀默不作声,并不回答。
放眼海疆,所谓的“水师”,不过是些零散的旧式炮船和几艘买来的蚊子船,勉强守个港口罢了。
重金从英国人那里订购的炮舰还没到,水师新军和新学刚刚开设不久,远未形成战力。
而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十年磨一剑,陆军学法德,海军仿英夷,其勃勃野心,昭然若揭。
“稚璜,你记下。”李鸿章站起身,在书房里踱步,花白的辫子在身后微微晃动。
“立刻以我之名,致电总理衙门,言倭人此举乃背信弃义,毁我藩篱,乱东亚万世之太平。我朝不可不争,然不可轻言战事。当先以外交折冲,据理力争,告诫倭人,悬崖勒马。”
他顿了顿,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抽出新绿的百年古槐。
“替我约一下,我要亲自去见日本驻津领事竹添进一郎。”
随后,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电告在英吉利的李凤苞、徐建寅,让他们催促阿姆斯特朗船厂,我们的超勇、扬威两艘快船,必须加快工期!银子不是问题!另外,镇东,镇西那四艘炮舰,让去的弟兄们用心学,开回来,就是我北洋的铁拳!”
“还是缺能镇海的巨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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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的日本领事馆,
竹添进一郎,这位日本驻天津领备,正襟危坐,面前的茶水已经换了第三道,却丝毫未动。
对面的老人,大清国事实上的外交总长,其威严和精明,他早有领教。
“竹添先生,贵国行事,是否太过操切了?《中日修好条规》墨迹未干,第一条便言两国所属邦土,各宜保全,何以转眼之间,便废我琉球王国,改设所谓冲绳县?”
竹添进一郎缓缓起身,深深一躬。
“总督大人明鉴。琉球之事,乃我国内政。琉球藩王向来为我天皇臣子,其地与九州岛关系密切,已数百年矣。我国此次废藩置县,乃是效仿西洋,统一政令,实为改制之必要举措,并无意冒犯上国。”
“何为内政?琉球自洪武年间便奉我正朔,受我册封,二百年间纳贡不绝,天下皆知。其国王姓尚,乃我先皇所赐。此等藩属,岂是贵国一句内政便可轻描淡写,吞而并之的?
竹添神色不变,但语速稍快,“大人所言,是朝贡之礼,而非治权之实。琉球虽向清国朝贡,但其内政、外交,尤其与我国萨摩藩之关系,更为紧密。万国公法有云,主权须为唯一且排他。如今,我国已对琉球行使完全主权。”
“总督大人,时代不同了。如今万国公法通行世界,所谓宗藩之说,早已是过时之旧制。”
“好一个万国公法!”
“贵国倒是将西洋的学问学得快!然则,国与国相交,更重一个信字与理字。贵国此举,背弃条规,强占我属邦,失信于天下,此非文明国家所为!”
“竹添君,你我都是明白人,就不要拿这些糊弄小孩子的说辞来搪塞了。此举信在何处?义在何方?分明是看我大清近年内忧外患,海防空虚,想趁火打劫!”
这话已是极重,近乎撕破脸皮。
竹添面色凝重,但他得到的训令是寸步不让。
“李大人,我国断无与大清为敌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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