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属东印度,苏门答腊,德利地区。
雨季进入尾声。
连绵数月的暴雨终于停歇,潮湿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紧紧地糊在人的皮肤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德利烟草种植园,
阿茂从噩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仿佛要挣脱肋骨的囚笼。
他不是被惊醒的,而是被一种无声的、比任何呐喊都更恐怖的寂静“压”醒的。
几十个“湿漉漉”的男人挤在同一个巨大棚屋里,汗臭、脚臭、鼾声、梦话、痛苦的呻吟、剧烈的咳嗽混在一起,一刻也不停歇。
但今夜,声音像是突然消失了。
屋外的风吹过芭蕉叶,以及一种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喊杀声。
那声音很远,又仿佛很近,带着金属的碰撞、临死的惨嚎和歇斯底里的怒吼。
阿茂猛地睁开眼,从那种仿佛鬼压床的感觉逃出来,眼皮子还在发颤。
黑暗中,他看见同屋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眼神却阴狠一样的阿吉哥,已经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没有一丝睡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淬了火的狰狞。
屋子里,越来越多的人醒了。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点灯。
所有人互相沉默着对视,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僵硬地躺在自己的铺位上。
突然,阿吉站了起来。
他身材并不魁梧,往日也很少跟他们这些老猪仔说话,彼此之间也不熟悉。
他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走向长屋那扇巨大的木门。
“阿吉……你做乜?”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着响起,是同乡的江伯。
阿吉没有回头。他的手搭在了沉重的门栓上。
“吱嘎——”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长屋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阿吉一把拉开了大门!
“轰!”
门外的世界,瞬间以一种狂暴的姿态,裹挟着血腥与烈风,冲进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囚笼!
风声,雨后泥土的腥气,还有那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一下子变得清晰无比。
火光在远处跳跃,将半个夜空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
隐约能听到有人在用夹杂着福建话和广府话的腔调高喊:“杀鬼佬!”
“杀鬼佬!”
“宰了那些监工!”
“砰!”
枪声!
一声清脆的、属于洋人步枪的枪声划破夜空,紧接着,是一片更为疯狂的呐喊。
阿吉站在门口,狂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他深吸了一口这饱含着血与火的空气,然后猛地将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一个响亮无比的口哨!
那哨声尖锐、高亢,充满了某种神秘的号召力,仿佛能穿透一切喧嚣,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
随着他的哨声,远处似乎有几声同样尖利的哨声遥相呼应。
做完这一切,阿吉才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扫过屋内一张张在黑暗中惊恐万状的脸。
他放声大笑,那声音像刀子捅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九爷,今日我当先锋!”
————————
“有卵子的,跟我去杀贼!”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激昂的鼓动。只有一句最直接、最粗暴的命令。
说完,他转身就要跨出门槛,融入外面的黑暗与火光之中。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平日里被监工用藤鞭抽打印在骨子里的恐惧,让他们无法动弹。
他们是猪仔,是牲口,不是战士。
反抗,意味着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
阿茂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或许是被阿吉那孤狼般的身影所震慑,或许是那句“有卵子”刺痛了他早已麻木的尊严。
他犹豫着,一步一步地挪到门口。
门外的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疯狂而又充满力量的世界。
“阿茂!莫去!莫去送死啊!”
江伯的声音带着寒意,他从铺位上爬过来,死死地抓住了阿茂的裤脚,“你想想你妹妹!想想你远在同安的阿月啊!你死了,她怎么办?你答应过要攒够钱,回去赎她出来的!”
妹妹!阿月!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阿茂混沌的脑海。
他瞬间清醒过来,浑身一颤,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八年了,他在这片土地上像牛马一样活着,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唯一的念想,就是那个扎着羊角辫、总是跟在他身后甜甜地叫“阿哥”的小姑娘。
他不能死。
他死了,就没人记得阿月了。
————————————
就在德利种植园的黑夜被血与火点燃的同时,数十里外的棉兰市镇,一间隐蔽在华人区深巷里的茶馆二楼,却亮着一豆昏黄的灯光。
与外面的喧嚣不同,这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雨水滴落的声音。
董其德,这位从英国曼彻斯特学成归来的总会代表,此刻正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本地华人短衫,平静地为面前的人斟上一杯滚烫的武夷岩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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