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德选定的山谷盆地气氛愈发紧张。
刚刚结束一场对荷兰人派出城的巡逻队的伏击,规模不大,却也见了血。
胜利的喧嚣过后,营地并未有多少欢欣,反而被一种更深的沉重所笼罩。
新兵们大多眼神惶恐,而那些从香港和安定峡谷调来的老兵和骨干,则默默擦拭着武器,脸上是久经沙场的麻木。
权力的交接是无声却又分明的。
李庚和他带来的那批振华学营毕业生,以专业素养和陈九赋予的指挥权,迅速接管了军事部署。
阿吉和他手下那些跟着董其德最早打下这片基业的弟兄们,虽然名义上仍是核心战力,但指挥链条的变化,每个人都能感受到。
夜雨敲打着芭蕉叶,董其德披着一件油布雨衣,找到了正在一处哨塔下独自抽着水烟的阿吉。
阿吉的身影在昏暗的马灯光线下显得有些落寞,他身上那件黑色短衫沾满了泥浆和不知名的草屑,唯有那双眼睛,在烟雾缭绕中依然明亮。
“阿吉,”董其德在他身边坐下,递过一个从缴获物资里找到的荷兰军用水壶,“喝点酒,去去寒气。”
阿吉接过水壶,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杜松子酒,喉结滚动,发出咕咚一声响。他没有看董其德,目光依旧投向远处黑暗的雨林。
“心里不舒坦?”董其德轻声问道。
他能感觉到阿吉身上那股压抑的郁气。
李庚的到来,不仅带来了新的战术和纪律,也无形中宣告了阿吉这些“草莽英雄”时代的某种终结。
战争,正在变得更加“专业”,也更加冷酷。
阿吉吐出一口浓密的烟雾,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董先生,读书人就是心思多。有什么舒坦不舒坦的?打仗,杀人,听命令行事,九爷让咱做什么,咱就做什么。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但总归不同了。”董其德看着他,“咱们相处日久,我听过你说,你是最早跟着九爷的一批,从古巴杀出来,从无到有打下这片基业。如今李庚他们来了,论战场搏杀,你们是前辈;可论排兵布阵,调兵遣将,他们是学营出身。九爷把指挥权交给了他们……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想法?”
阿吉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雨声淅沥,远处的蛙鸣和不知名的虫叫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南洋雨夜。
“想法?”阿吉又灌了一口酒,声音低沉下来,“想法自然是有的。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
他转过头,看着董其德,那双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眸子里,此刻竟流露出一丝罕见的迷茫和追忆。
“董先生,你留过洋,见识广,我却不同。
你知不知道,从古巴到旧金山,最早跟着九爷混的那帮兄弟里,有三个小子,年纪最轻,却也最得九爷看重?”
董其德摇了摇头。他对陈九在旧金山的早期经历,只是一些零散的传闻。
“一个,是客家仔阿福,”阿吉伸出手指,慢慢数着,“那小子,鬼精鬼精的,脑子转得比谁都快。另一个,是你现在看到的我,阿吉,马来土着,烂命一条,就会使枪弄棒。还有一个……”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还有一个,是瞎了一只眼的小哑巴,陈安。那孩子,命苦,可心思最细,也最狠。”
“我们三个,算是最早跟着九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年纪最轻。阿福脑子活,九爷让他学着读书,管杂务,学着跟洋人打交道。小哑巴不说话,但忠心,九爷走到哪都带着他,是九爷身边的影子。”
“而我,”阿吉自嘲地笑了笑,“我跟九爷出生入死的次数最多。从古巴的甘蔗园,杀到旧金山的码头,再到萨克拉门托的农场……哪一次火并,哪一次械斗,我不是冲在最前面?我这条命,是九爷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水烟,烟锅里红色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九爷曾经问过我,阿吉,你想不想去读书识字?将来和阿福一起,帮我管更大的摊子。”
“我说,九爷,我这人天生顽劣,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脑袋瓜子也不灵光。学不来那些弯弯绕绕。我就认枪,枪打得准。别的我不会,也不想学。我就想跟在九爷身边,当个贴身护卫,帮九爷挡子弹,这就够了。”
“可九爷不同意,”
阿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他硬逼着我去学堂。你知道吗?那感觉比挨刀子还难受。阿福和小哑巴,学什么都快。我呢?坐不住,听不懂。先生讲孔夫子,我满脑子都是怎么拆解那支新缴来的史密斯威森左轮。后来,我干脆天天跟着崇和大哥、梁伯、昌叔他们打拳,练枪法。九爷看我实在不是那块料,也没办法了。”
“后来,他让阿福跟着那些留美的学生,去了美国读书,现在好像去了东部的大学,听说现在学问做得很大,能跟洋人的教授辩论了。小哑巴也出息了,拜了那个鼎鼎大名的香山容纯甫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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