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
不是涂抹在天边,而是泼洒在地上,浸透了邕州城门前那片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土地。
城门,在一声沉重得令人牙酸的呻吟中,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不是凯旋,是归葬。
蒙力第一个踉跄着踏进来,他几乎认不出了。头盔没了,半边脸被干涸的血污和污泥覆盖,那身还算齐整的铠甲如今破烂不堪,露出下面翻卷的皮肉和暗红的凝血。他拄着一柄断了一半的长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跟在他身后的,是阿岩,是被其他士兵几乎架着的韦靑蚨,是相互搀扶着的、每一个都带着伤的邕江军和僮兵残部。
没有胜利的欢呼,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沉默。一种混合着极致疲惫、不甘、悲愤和屈辱的死寂。他们的眼神是空的,仿佛魂还留在落鹰涧那血肉磨盘里。
崔?就站在城门洞的阴影里,静静地等着他们。
他没有说话,目光从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或年轻、或苍老的脸上扫过,看他们的伤,看他们眼中未熄的火。
当蒙力走到他面前,几乎要栽倒时,崔?伸手,稳稳地扶住了他。
“回来就好。”
只有四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一个归来的将士心上。
他扶着蒙力,目光扫视众人,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邕州,需要活的英雄,不需要死的烈士。”
蒙力猛地抬头,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带着无尽痛楚地“嗯”了一声。
城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将那血色的夕阳,和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隔绝在外。
城头上,滚木、礌石、烧得滚烫的金汁泛着危险的光。弓箭手抿着唇,眼神锐利如鹰。民夫们沉默地搬运着,像一群无声的蚂蚁。
空气里,只剩下一种引而不发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天,彻底黑下来之前。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线。
那黑线蠕动着,变粗,扩大,最终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默移动的黑色潮水。
旌旗招展,刀枪如林。
侬智高来了。
他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身着华丽的、带有僮人特色的战袍,昂着头,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桀骜与不可一世。他的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钩子,直接钉在了城头那个青衫身影上。
“崔—?——!”
他运足中气,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股嚣张的气焰,穿透逐渐沉寂的暮色,砸在城墙上。
“你个缩头乌龟!终于敢露出你那文弱书生的脑袋了?!”
他扬鞭直指,唾沫星子几乎要隔着这么远溅过来:
“速速给本帅打开城门,跪地求饶!再把颜清秋乖乖献上!本帅心情好了,或可大发慈悲,饶你满城宋狗一条活路!”
城头上,守军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崔?却依旧面无表情。
他甚至没有看侬智高那张因兴奋和欲望而扭曲的脸。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那片黑压压的、蠢蠢欲动的军阵上。
然后,在侬智高更猖狂的叫骂声中,在无数道或愤怒、或紧张的目光注视下,崔?缓缓地,抬起了他的右手。
动作很慢,很稳。
没有怒吼,没有斥责。
他只是将那只修长、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手,举到与肩齐平,然后,对着城外敌军最密集的核心区域,轻轻向下一挥。
像拂去衣袖上的一点微尘。
“嗡——!”
城头梆子声骤响!尖锐刺耳!
下一瞬——
“咻咻咻——!”
无数点燃的火箭,如同从地狱深处挣脱而出的火鸦,腾空而起!瞬间撕破了昏沉的暮色,织成一张巨大、绚烂、却致命无比的火焰罗网,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向着城下那片黑色的海洋,急坠而下!
火光,映亮了侬智高惊愕一瞬,随即转为暴怒的脸。
也映亮了崔?始终冰冷的、如同深潭古井的眼眸。
攻守,在这一刻,由他率先定义!
战争,瞬间被点燃!
火箭落入密集的军阵,引燃了旗帜、衣物,甚至士兵的身体。惨叫声、咒骂声、火焰的噼啪声顿时取代了之前的叫阵。
“攻城!给老子攻城!第一个爬上城头的,赏千金,女人随便挑!”侬智高挥刀怒吼,彻底陷入了癫狂。
云梯、粗糙的撞木,被叛军嚎叫着推向城墙。如同黑色的蚁群,开始不顾生死地向上攀附。
“放!”
守军校尉声嘶力竭。
滚木礌石轰隆隆砸下,带着千钧之力,将攀爬的叛军连人带梯砸落城下。烧沸的热油和金汁兜头泼下,城下顿时响起一片非人的惨嚎,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焦糊的恶臭。
已经有悍勇的叛军冒着箭雨滚石,攀上城垛。刀光闪过,守军的长枪如林刺出,刀盾兵顶上前去,血肉碰撞,兵刃交击,怒吼与濒死的哀鸣瞬间响彻城头。
蒙力吐掉嘴里的血沫,捡起地上一把刀,又杀了上去。阿岩瘸着腿,用盾牌死死护住他的侧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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