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是被靛青染过又褪了色,透着一股子陈旧的、闷人的蓝。没有风,屯塬坡像个巨大的、被遗弃的土陶蒸笼,扣在死寂的大地上,连平日里最聒噪的野雀都哑了嗓子,躲在不知哪个土坷垃后面捱着这漫无尽头的酷暑。
陈默蹲在院墙根下那点可怜的阴凉里,手里攥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旧镰刀,正对着块砂石“噌噌”地打磨。声音单调、刺耳,是这片土地上最寻常不过的伴奏。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脊梁沟往下淌,汇到腰际,被那条看不出本色的粗布裤腰吸走。父亲陈建国坐在门槛上,佝偻着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浑浊,盘旋着,很快就被凝固般的热浪吞没。母亲王秀娟在屋里窸窸窣窣地忙活着什么,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份沉重的安静。
日头毒得能烤裂石头。
邮递员老李那辆绿色的二八大杠叮铃咣当地出现在坡口时,首先惊动的不是人,是几条无精打采的土狗。它们懒洋洋地吠了几声,算是尽了职责。
老李的汗衫湿透了,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上,他推着车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浮土里,嗓门却亮得突兀:“建国哥!建国哥!快!快出来!天大的喜事啊!”
陈建国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是被烟呛得咳嗽了两声。喜事?这黄土塬上,除了老天爷偶尔开恩撒几滴雨珠子,还能有什么喜事?
王秀娟撩开打着补丁的旧门帘,探出身,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脸上带着惯有的、逆来顺受的疑惑。
陈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镰刀搁在砂石上,抬起头望过去。
老李已经气喘吁吁地到了院门口,脸上堆着罕见的、几乎有些夸张的笑容,他从那个鼓鼓囊囊的、绿色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个大大的、牛皮纸的信封,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宝贝。
“录取通知书!默娃子的!大学!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啊!”老李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缺氧而尖利起来,刺破了屯塬坡午后沉闷的死寂,“了不得!咱这山旮旯里飞出金凤凰了!省城的理工大学!名牌!”
“嗡”的一声,陈默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周围的一切声音瞬间褪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得他耳膜发疼。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带倒了脚边的砂石,发出哗啦一声轻响。眼睛死死盯住那个黄色的信封,呼吸骤然停止了。
陈建国捏着烟杆的手僵在半空,烟锅里的火星差点掉在裤子上。他张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脸上的皱纹像是瞬间被冻结了,凝固成一个极其怪异的表情——像是想笑,又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大学?他的默娃?那个沉默得像块石头,只会闷头干活、看书的儿子?
王秀娟先是愣住,随即,一种难以置信的光芒缓慢地从她那双被灶火和岁月熏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来。她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手颤抖着,伸向那封信,却又不敢真的去碰,只是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声音发颤:“他李叔…真…真的?你没哄俺们?”
“千真万确!公章红艳艳的!还能有假!”老李把信封塞到王秀娟手里,又冲着闻声从各自土院里探出头来的左邻右舍吆喝,“看看!都来看看!咱屯塬坡祖坟冒青烟了!陈默考上大学了!以后就是国家的人才了!”
寂静被打破了。
先是几个婆娘娃娃围了过来,叽叽喳喳,脸上带着羡慕又惊奇的神色。接着,几个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汉子也停下了脚步,凑过来看热闹。破败的小院很快被稀稀拉拉的人群围住了。
“哎呀!真是录取通知书!”
“理工大学!老天爷,这娃咋这么能呢!”
“建国,秀娟,你们两口子熬出头了!”
“默娃子,给叔念念,都写的啥?”
陈默感觉自己的手在抖。他接过母亲递过来的、仿佛有千斤重的信封,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牛皮纸,一种极其不真实的眩晕感包裹了他。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虔诚地撕开了封口。
里面是几张打印精美的纸张。最上面一张,红色的校徽和“录取通知书”几个遒劲的大字灼痛了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个字——他的姓名,他的身份证号,那个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大学名称,那个他凭着一股狠劲填写的、听起来就透着现代气息的专业……
周围的声音变得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他能听到乡亲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和祝贺,能听到母亲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笑声,能听到父亲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微微扬起的声调在和别人说着什么……但这些都像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他的世界,只剩下手里这几张轻飘飘的纸。
它们重于千钧。
【考上了…真的考上了…】 血液轰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冲得他一阵发晕。那些熬过的夜,那些被煤油灯熏得发疼的眼睛,那些在干完农活后累得几乎散架却仍要逼着自己看书的夜晚,那些被同学嘲笑“泥腿子还想考大学”的屈辱……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胸膛里堵着的那团硬邦邦的东西,猛地炸开,化作滚烫的洪流,冲向四肢百骸。他想大喊,想奔跑,想告诉这片困了他十六年的黄土塬,他就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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