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五那鲜红的手印，如同一个屈辱的烙印，狠狠地摁在了粗糙的黄纸上。指印的边缘有些模糊，带着他指尖的颤抖和污垢，更像是一颗被强行剜出、掷于案前、尚在抽搐的心脏。
一时间，堂屋内外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沈清徽那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噎声，像游丝般在空气中颤动。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断亲文书上，聚焦在林老五那颓然垂下、仿佛失去了所有筋骨的手臂上，更聚焦在依旧跪在地上、额缠白布、泪痕斑驳的沈清徽身上。
她赢了。
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赢得了这场力量悬殊对决的阶段性胜利。
但沈清徽知道，这还不够。手印摁下，只是法律或者说族规层面的认可。要彻底斩断林老五日后可能凭借“父亲”身份纠缠不清的隐患，还必须当众完成最后一步——将那“卖身钱”与“断亲书”彻底绑定，将林老五钉死在“为了钱逼走女儿”的耻辱柱上，让所有人都成为这场交易的见证，让他永无翻供的余地。
时机稍纵即逝。
就在族长林永年看着那手印，神色复杂地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瞬间，就在林老五盯着自己那鲜红的指印，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不甘、肉痛和茫然情绪的瞬间——
沈清徽动了。
她停止了抽泣，用那缠着布条、还沾着些许血迹和尘土的手背，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笨拙和决绝，看得周围几个心软的妇人又是一阵鼻酸。
然后，在所有人注视下，她颤抖着，用那双瘦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伸向了自己灰色布衣的内襟。那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献出全部的郑重。
众人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王婆子更是屏住了呼吸，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要来了。
只见沈清徽从内襟的暗袋里，掏出了一个小而沉甸甸的灰色粗布钱袋。钱袋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磨损，看起来瘪瘪的，与她之前描述的“二百文钱”似乎颇为吻合。
她双手捧着那小小的钱袋，如同捧着千斤重担，手臂因虚弱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她没有立刻递给谁，而是先将目光投向了族长和里正，眼神充满了卑微的感激与最后的恳求：
“族长爷爷，里正爷爷……多谢……多谢你们主持公道……”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维持着清晰，“这断亲书……招娣……招娣叩谢了……”
她说着，竟又要俯身磕头。
族长林永年心中恻隐，连忙虚扶了一下：“孩子，起来说话，起来吧……” 他心中叹息，多“懂事”的孩子，被逼到了这个份上，还念着礼数。
沈清徽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她没有起身，反而调整了一下跪姿，将身体转向了面如死灰的林老五。
这一刻，她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残留的恐惧，有深切的悲伤，有彻底的绝望，还有一丝……仿佛即将永别的不舍？这复杂的情感在她那双蓄满泪水、清澈见底的眸子里交织，让任何看到她眼神的人，都无法怀疑她对这份即将斩断的亲缘，曾抱有过的、最后一丝微弱的眷恋。
她将捧着钱袋的双手，高高举起，举过眉心，向着林老五的方向。那姿态，像是在进行一场最后的献祭。
“爹——”
这一声“爹”，叫得百转千回，充满了诀别的痛楚，瞬间击溃了在场许多人的心防，低低的啜泣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女儿……女儿不孝……” 她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二百文钱……是女儿……是女儿最后的活命钱了……”
她刻意强调了“活命钱”三个字，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良知上。
“原本……原本女儿想着，靠着这点钱，或许……或许还能去个庵堂，寻条生路……或者，找个地方做工，勉强糊口……”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描绘着一个孤女艰难求生的画面，令人心碎。
“可是……可是女儿知道……爹您……您心里也苦……家里也难……” 她再次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为林老五的逼迫寻找着“合理”的借口，“这钱……女儿留着，只怕……只怕也守不住，反而……反而让爹您心里不痛快，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这话看似体贴，实则诛心！她暗示林老五会为了这钱继续纠缠、甚至再次施暴！
“所以……所以女儿想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捧着的钱袋又往前递了递，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决绝，“女儿愿意……愿意将这最后的活命钱，都给您！”
“都给您！”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堂屋内外炸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族长和里正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们原以为这丫头最多是拿出部分钱财平息事端，没想到她竟然要全部交出！这可是她唯一的生路啊！
林老五更是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和极度贪婪的光芒，死死地盯着那个灰色的钱袋，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二百文！虽然比不上他梦想的三两银子，但也是一笔不小的横财！足够他去镇上赌坊翻本好几次了！
然而，沈清徽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他刚刚燃起的贪火浇灭了大半，也将他彻底逼入了道德的死角。
“只求爹您……” 沈清徽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提出了最终条件，“只求您……当着族长爷爷、里正爷爷和各位乡亲的面……收下这钱……从此以后，咱们父女情断，恩义两清！”
她将高高举起的钱袋，转向众人，让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代表着“卖身”与“活命”矛盾的微小存在。
“这钱，就当是女儿……最后孝敬您的！买您一个点头，买女儿一条生路！从此以后，招娣是死是活，是富贵是乞丐，都与林家无关，都与您无关！求您……求您就当从来没生过我这个女儿！让女儿自生自灭吧！”
她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将“金钱”与“断亲”赤裸裸地捆绑在一起，呈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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