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鸣的柴油机声成了打谷场上最动听的音乐。
张汉玉穿过一张张因为喜悦而扭曲的脸,穿过男人们用力的拍打,也穿过孩子们尖叫着追逐水花的喧闹。
他手里的那根烟一直没点,烟丝的味道混杂着柴油味和泥土的湿气,钻进鼻腔。
这是一种陌生的气味,却让他感觉无比的踏实。
他的脚步很慢,却很稳。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坚实的土地上,而不是踩在大学里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
王小花就站在那里,喧嚣的人群仿佛在她面前分开一道无形的通道。
她没有动,只是看着他。
那盆浑浊的水还端在手里,水面晃动着,映出他越来越近的影子。
“汉玉,好样的!今晚说啥也别走,叔家里炖肉!”
王长贵粗大的手掌又一次拍了过来,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
张汉玉稳住身形,侧过头。
“叔,不了,我下午就得回学校。”
“回啥学校!这么大的功臣,必须得摆一桌!”
王长贵不依不饶,嗓门盖过了柴油机的轰鸣。
“就是!汉玉哥,喝两盅再走!”
王二叔也凑了过来,脸上再没有半点之前的讥讽,只剩下纯粹的、近乎崇拜的热情。
张汉玉的视线越过他们,落在王小花的脸上。
她的眼神里,那份骄傲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些,一抹担忧浮了上来。
“叔,真不了。”
他把那根没抽的烟,小心地别在王长贵的上衣口袋里。
“机器刚修好,地里等着浇水,这才是大事。吃饭不急。”
他终于走到了王小花面前。
周围的喧闹声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了。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她,而是接过了她手里那盆沉甸甸的脏水。
她的手指冰凉。
盆底的泥沙磨着他的手心。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端着盆,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水渠。
【哗啦——】
浑浊的水汇入清澈的灌溉水流,瞬间被带走,消失不见。
他把空盆递还给她。
“走走吧。”
她点点头,默默地跟在他身边。
柴油机的轰鸣声渐渐远了,变成了身后沉稳有力的心跳。
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田埂,朝着村口的方向走。
太阳偏西,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个影子的头,刚好能碰到另一个影子的脚。
谁都没有说话。
风吹过麦田,掀起一阵金色的波浪。
快要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她终于停住了脚步。
“你……”
她开了口,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你就要回去了。”
这不是一个问句。
张汉玉转过身,看着她。
“嗯,下午的火车。”
“城里……是不是跟这儿很不一样?”
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角,那是一个她紧张时下意识的动作。
“是不一样。”
张汉玉回答得很干脆。
他不想骗她。
“那儿有很高的楼,有开来开去的汽车,图书馆里的书,一辈子都看不完。”
他每说一句,王小花的头就低下一分。
“我知道……我就是个农村姑娘,我不懂你看的那些书,也不懂你说的那些……零件和阀门。”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就是怕。”
“怕什么?”
张汉-玉往前走了一步。
“我怕你回不来了。”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水汽,亮得惊人。
“村里之前出去的那些知青,还有考上中专的,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他们嫌这里穷,嫌这里土。”
“小花。”
“他们说,城里的姑娘又白净,又有文化,会说他们能听懂的话。”
她的话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张汉玉的心上。
他看着她,看着她因为紧张而泛白的嘴唇,还有那双因为不安而显得格外脆弱的眼睛。
他无法给出一个“我永远不会变”的苍白承诺。
因为他自己也无法预知未来。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正在绞着衣角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子,那是干农活留下的印记。
但她的手很暖。
“今天,在打谷场上,所有人都觉得我不行的时候。”
他开口,声音很慢,很清晰。
“只有你信我。”
“你端着那盆水,站在那里,一句话都没说。”
“可我知道,你信我。”
王小花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他握着,眼里的水汽越积越多。
“我修好了柴油机,他们都围着我,夸我是大学生,有本事。”
“那些话,听着是高兴。”
“可那跟我在学校里解出一道难题,得到教授的夸奖,没什么两样。”
他握着她的手,稍微用了一点力。
“但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那感觉不一样。”
“那不是高兴。”
“那是一种……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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