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眉头一皱,把头一扭:“真讨人嫌!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的。” 又道:“说起来,前儿我还和林之孝家的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分不清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挑两个丫头来使’,她倒好,不挑便罢,还把这么个好丫头送了别处去,难道跟着我就不好?” 李纨劝道:“你又多心了,红玉进府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得她妈。” 凤姐道:“既这样,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找人,让这丫头跟我。只是不知她自己愿意不愿意?” 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能学些眉眼高低、出入进退,大小事也能见识见识。” 正说着,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凤姐便辞了李纨去了。红玉也回了怡红院,暂且不表。
再说林黛玉因昨夜失眠,次日起得迟了。听说众姊妹都在园中办饯花会,怕人笑她痴懒,连忙梳洗妥当走了出来。刚到院中,就见宝玉进门来,笑着迎上来:“好妹妹,你昨儿可没告我罢?教我悬了一夜的心。” 林黛玉只当没听见,回头对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等大燕子回来就放下帘子,用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正眼也不看宝玉。
宝玉还以为她还在气昨日说戏文的事,哪里知道晚间扣门被拒的公案,依旧打恭作揖地跟着。林黛玉脚步不停,径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看这光景,不像是为昨日的事,可我昨儿回来晚了没见她,也没别的冲撞她的地方啊?” 一面想一面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黛玉来了,三人站在一处说话。宝玉走近,探春先笑道:“宝哥哥,身上好了?我整整三天没见你了。” 宝玉笑道:“妹妹也安好?前儿我还在大嫂子跟前问起你呢。” 探春拉着他走到一棵石榴树下,避开宝钗和黛玉,轻声问道:“这几天老爷可曾叫你?” 宝玉笑道:“没有啊。” 探春道:“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了。” 宝玉道:“想来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我。”
探春从袖中掏出几吊钱递给宝玉:“这几个月我又攒了十来吊钱,你明儿出门逛的时候,若是见了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些来。” 宝玉道:“我这城里城外、大廊小庙地逛,也没见什么新奇精致的,左不过是些金玉铜瓷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你要这些?” 探春摇头:“谁要这些!就像你上回买的柳枝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那些才好呢!我喜欢得什么似的,谁知她们见了都当宝贝抢去了。” 宝玉笑道:“原来是要这个,这值什么!拿五百钱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 探春道:“小厮们哪里懂这些!你替我拣那些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多多带些来。我还像上回那样,给你作一双鞋,比那一双还加工夫,怎么样?”
宝玉笑道:“说起鞋,我倒想起一件事:上回我穿着你作的鞋,恰巧遇见老爷,他就不乐意,问是谁作的。我哪里敢提‘三妹妹’,就说是舅母给的生日礼物。老爷听说是舅母给的,才没多说,半晌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得抱怨个没完,说‘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管,倒给外人作这些东西’!”
探春一听,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语气急促:“这话糊涂到什么地步!我难道是该作鞋的人?环儿难道没有分例、没有丫头伺候?一样的衣裳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她抱怨这些给谁听!我不过是闲着没事,作一双半双,爱给谁就给谁,谁敢管我!这真是白气人。” 宝玉点头:“你不知道,她心里自然有别的想头。” 探春越发气了,把头一扭:“连你也糊涂!她那想头无非是些阴微鄙贱的见识!她只管那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一概不知!论理我不该说她,实在是太昏聩了!还有笑话呢:上回我给你钱让你带顽意儿,过了两天她见了我,也说没钱使、日子难,我没理会。谁知后来丫头们都出去了,她就抱怨,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不给环儿。我听见又好笑又好气,直接就去太太跟前了!”
正说着,宝钗在那边笑道:“说完了没有?显见得是亲哥哥亲妹妹,丢下别人说梯己话,我们听一句都不行吗?” 探春和宝玉相视一笑,一同走了过去。宝玉四处看了看,还是没见林黛玉的踪影,知道她是故意躲着自己,心想索性迟两日,等她气消了再找她也罢。低头一看,地上落满了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铺了一地,不由得叹道:“想来是她心里有气,也没心思收拾这些花儿了,不如我替她送了去,明儿再慢慢问她。”
说着,见宝钗约着众人往外走,宝玉道:“我随后就来。” 等他们走远了,便蹲下身子,把地上的落花一一兜了起来,一路登山渡水、过树穿花,径直往那日和林黛玉一同葬桃花的花冢走去。还没转过山坡,就听那边传来呜咽之声,伴着断断续续的数落,哭得好不伤感。宝玉心想:“这不知是哪个房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里来哭。” 一面想一面放轻脚步,驻足细听,那哭声里还夹杂着诗句,字字泣血: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听着听着,早已呆立当场,心头像被重锤猛击,胸口发堵,眼圈泛红,竟痴倒在山坡之上。欲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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