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他不再犹豫,弯腰,一把抓起地上那沾满泥土、仿佛有千斤重的锄头。手臂上贲张的肌肉瞬间绷紧,青筋微微跳动。然后,他做了一个让远处那几个歇息的汉子瞬间瞪大眼睛的动作手臂猛地抡圆,带着一股近乎发泄的狂暴力量,将那把象征着他五年苦难、五年枷锁的锄头,狠狠地、远远地甩了出去!
“呜——!”
锄头在空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带着破风声,“哐当”一声巨响,重重地砸在几米开外干硬的地垄上,溅起一片尘土。锄柄弹跳了几下,歪斜地躺在那里,像一条僵死的蛇。
整个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狠劲。
许愿甚至没有再看那锄头一眼。他抬手,用同样沾满泥土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污迹,眼神冰冷地扫过远处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同村人,然后转身。
目标:村西头,那个名为“家”,实为炼狱的土坯院子。
脚步起初还有些踉跄,被掏空的身体在抗议。但每一步迈出,都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在脚下这片滚烫的土地上重新凝聚。
三块石村西头,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围成一个破败的院子,院门歪歪斜斜地敞开着。
许愿一步跨进院门,浓重的鸡粪味和潮湿的土腥味扑面而来。院子中央,继母邹兰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放着一个大木盆,里面堆满了脏衣服。她挽着袖子,露出还算结实的手臂,正用力搓洗着,肥皂沫子溅得到处都是。旁边地上,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正低头啄食着散落的几粒瘪谷子。
听到脚步声,邹兰头也没抬,语气带着惯常的、理所当然的指使:“回来了?磨蹭啥呢!赶紧的,把水缸挑满去!瞅瞅那水都见底了,晚上做饭使啥?磨洋工磨到日头落山,工分挣够了?饭在锅里温着,自己拿,给你留了半拉窝头……”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指甲刮过铁皮。
然而,她的絮叨戛然而止。
因为许愿根本没有像往常一样闷声不响地走向水缸或者厨房。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院子中央,如同一尊带着煞气的门神。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西斜的阳光,在邹兰面前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邹兰疑惑地抬起头,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肥皂沫子。
当她的目光触及许愿的脸时,心头猛地一跳。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那张脸还是那张脸,被晒得黝黑,沾着泥灰,但那双眼睛……那不再是过去五年里那种被生活压垮的麻木,或者偶尔流露出的、怯懦的委屈。那眼神,冰冷、锐利,像淬了冰的刀子,毫不掩饰地直直刺向她,里面翻涌着她从未在这个继子身上见过的怒火和……一种让她脊背发凉的陌生东西。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仇人,一个即将被彻底清算的仇人!
邹兰心里莫名地一阵发虚,随即又被一股被冒犯的恼怒取代。她把手里的湿衣服重重摔回盆里,溅起一片水花,尖声喝道:“杵那儿当电线杆子呢?聋了?让你挑水去!没听见?累傻了还是中邪了你?” 她习惯性地用尖刻的语言试图重新掌控局面,掩盖自己那一瞬间的心悸。
许愿的目光,冰冷地扫过邹兰身上那件洗得发白、但明显没有补丁的棉布褂子,又扫过自己袖口早已磨破、露出线头的粗布上衣。强烈的对比,如同火上浇油。
他没有理会邹兰的叫嚣,甚至没有看她第二眼。视线越过她,投向正屋里。
正屋的门帘被掀开,父亲许鹏皱着眉头走了出来。他五十岁上下,背微微佝偻,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愁苦的皱纹。看到院中的情形,他先是一愣,随即习惯性地搓了搓粗糙的大手,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口吻:“愿子?咋了这是?累了?快进屋歇会儿……” 他试图缓和气氛,目光在儿子冰冷的脸上和妻子恼怒的神色间游移,带着一贯的懦弱和息事宁人。
就在这时,东边那扇相对新一些、糊着半张旧报纸的门帘也被猛地掀开。后妈带来的儿子王望探出了头。
他18岁的年纪,穿着半新的蓝色学生装,皮肤比许愿白净许多,头发也梳得整齐,手里还捏着一本卷了边的课本,显然刚才在屋里看书。他看着院中的对峙,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和一丝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仿佛在看一场打扰他清净的闹剧。
王望的目光落在许愿身上,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又犯什么犟?耽误我复习……”
这句自以为小声的抱怨,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许愿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五年积压的屈辱、愤怒、被榨干的绝望,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唯一的、也是最终的出口!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直视着父亲许鹏那张懦弱而愁苦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渣子,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重重砸在死寂的院子里:
“爹!这日子,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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