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就得拼命向前……
王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肩膀剧烈地耸动,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惊醒了身边那些同样疲惫而暴躁的工友。
他怕他们会嘲笑这个在深夜里听故事的傻小子。
窗外,是深圳永不熄灭的霓虹,它们在夜空中变幻出五彩斑斓的形状,像一个瑰丽的梦。
只是,那光太亮了,亮得让他再也看不见一颗星星,更照不见故乡那怕一片麦田的影子。
当南国的霓虹刺痛王强的双眼时,北方的故乡,梁山小学正在举行一场冷清的退休仪式。
小学校长到底还是没撑过这个秋天。
他拄着拐杖,在家人的搀扶下,最后一次走过那几间空荡荡的教室。
阳光透过破了角的窗户纸,在布满划痕的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指尖划过每一寸凹凸不平的黑板,像在抚摸一张苍老的脸。
最后,他在陈景明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停了下来,那个位置的桌角,刻着一个极小的“明”字。
他沉默了许久,颤颤巍巍地从讲台的夹层里,抽出一本因受潮而微微发黄的学生名册,郑重地交到身旁的刘老师手里。
“交给你了。”老校长的声音浑浊而干涩,“记住,有些课,课本上从来不教。”
刘老师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名册,像是接过了某种嘱托。
他下意识地翻到最后一页,那是毕业生名单。
在所有打印出来的名字后面,他看到了一行用钢笔补记的、崭新的小字,笔迹刚劲,力透纸背:
“王强。休学。路多坎坷,心火不熄——校长补记。”
刘老师的眼眶骤然一热。
时间一晃就到了冬至,村里落下了第一场雪。
陈景明和李娟趁着周末,偷偷溜回了早已废弃的梁山堂。
老槐树光秃秃的枝干上落满了雪,像一个沉默的白头老人。
陈景明从约好的树洞里,摸出了那个生了锈的铁皮糖盒。
打开盒盖,那张写着“通关文牒”的地图和三人的血誓纸页,已经被几个月的潮气浸得有些模糊不清。
李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从城里同学那儿“借”来的打火机,小心翼翼地打着火,用微弱的火焰远远地烘烤着那张纸。
随着水汽蒸发,字迹渐渐清晰,王强那个用血按下的指印,依旧殷红如初。
两人在雪地里,对着那棵老树,无言对坐了很久。
雪花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谁也没有去拂。
临走前,陈景明捡起一截烧剩下的木炭,在老槐树被风雪侵蚀的树干上,用力刻下三个字:“等得起。”
李娟接过炭笔,在他旁边,一笔一划地补充了另外三个字:“也记得住。”
新落下的雪花,很快就填满了那些黑色的刻痕,像一场无声的封印,将一个横跨三十年的约定,深深烙进了这片土地的年轮里。
寒假前的最后一节课,是刘老师的语文课。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讲解试卷,而是破例地走上讲台,拿起一整根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画了起来。
他画得不快,但很稳。
一片无边无际的麦田,在黑板上慢慢铺开,风吹过,麦浪起伏。
然后,他在麦田的尽头,画了三个并肩而立的小小人影。
画完,他转过身,教室里鸦雀无声。
他的目光扫过陈景明,扫过李娟,仿佛也穿透了时空,看到了远在深圳的王强。
“你们以后,会去很多很远的地方,会学很多高深的知识,也可能会忘记很多今天看来很重要的事情。”他的声音不再疲惫,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低沉和郑重,“但你们要记住——真正教会你们勇敢,让你们一辈子都挺直腰杆的,不是卷子上的分数,也不是什么重点中学,而是那个敢在打雷下雨的夜晚,对着一片废墟发誓的自己。”
下课铃声突兀地响起,像是打断了一场漫长的仪式。
学生们如梦初醒,收拾书包,嬉笑着陆续离开。
陈景明是最后一个起身的。
他回头瞥了一眼讲台,看见刘老师正拿着板擦,一下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擦着黑板。
那片金色的麦田和麦浪,在粉笔灰的飞扬中,被一点点抹去,归于混沌。
可就在那漫天飞舞的粉尘和逆光里,陈景明分明看见,黑板上那三道小小的身影,逆着光,并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久久不散。
那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
当冰雪终于融化,从田埂的泥土里渗下去时,一种新的、更为坚韧的绿色,正准备破土而出。
没人知道,等待它的,将会是阳光,还是又一场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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