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霜,打蔫了镇中学里无数颗躁动的心。
放榜那天,红榜贴在教学楼门厅,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像一群争食的麻雀。
李娟挤不进去,也不需要挤。
她站在人群最外围,心却比谁都跳得厉害。
当一个相熟的女生回头,用一种混合着同情与幸灾乐祸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时,她就知道,完了。
年级第十五名。
这个在村小足以让老师敲锣打鼓报喜的成绩,在这里,却是一个冰冷的耳光。
新来的班主任姓张,是个戴着厚底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
晚自习时,他拿着成绩单,踱步到李娟桌前。
“李娟同学,”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教室陷入死寂,“听说你在小学次次第一?怎么,到了镇上,水土不服了?”
他伸手,从李娟课桌右上角贴着的那张小纸条上捻了下来。
那上面是她用圆珠笔一笔一划写的:“考全县第一,去北京读大学。”
“心气比天高,根基不扎实。”张老师轻蔑地哼了一声,两根手指一搓一捻,那张承载着一个少女全部梦想的纸条,变成了一小团废纸,被他随手扔进了讲台下的垃圾桶。
整个过程,李娟的背挺得笔直,脸涨得通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一言不发。
她感觉全班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比梁山村夏日的毒日头还要滚烫。
当晚,熄灯后的女生宿舍里,陈景明被李娟的同寝室友悄悄拉到门口。
隔着门缝,他看见李娟坐在自己的小马扎上,背对着门口,借着窗外漏进来的微弱月光,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正对着一本厚厚的数学练习册。
她没有撕,而是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又极其用力地绞着。
纸页在剪刀下发出沉闷的“咔嚓”声,碎裂的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落在她脚边,很快堆起了一座白色的小山。
她面前的床板上,摊着一本翻开的《新华字典》,空白的扉页上,用铅笔密密麻麻地记着账:馒头,0.15元;咸菜,0.05元;作业本,0.2元……每一笔开销都精确到分。
陈景明的心像被一只手揪紧了。
他刚想出声,就听见李娟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刺耳。
“知识改变命运?”她对着那一堆纸屑喃喃自语,“我现在连明天早上的馒头都不敢多吃一个,拿什么去改变命运?”
陈景明悄无声息地退了回来,胸口堵得发慌。
回到自己那间拥挤的八人宿舍,他从床底的铁箱子里摸出随身听和刘老师给的那盘磁带。
他想听听老师的声音,哪怕只有一会儿。
他刚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上铺的室友探出头来,一脸讥诮:“陈景明,都上初中了,还听你那小学老师的录音?断奶了没?”
“你管不着。”陈景明冷冷地回了一句。
“哟,还挺横。”那室友一把抢过随身听,“我听听,是不是教你怎么种地啊?”
争抢中,磁带“啪”地一声掉在水泥地上,外壳摔裂,一小截棕色的磁粉带被扯了出来,皱成一团。
时间仿佛静止了。
陈景明死死地盯着地上那道棕色的“伤口”,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他没有和室友打架,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试图将那截皱巴巴的磁粉带重新捋平、卷好。
磁带的塑料碎片划破了他的指尖,渗出的血珠染在棕色的带子上,他却浑然不觉。
那一刻,他脑海中那冰冷的系统词条再次浮现,这一次,它们不再是关于村庄的命运,而是直接烙印在他自己身上:
【认知囚徒】:被单一评价体系(分数)所禁锢的思维模式。
【工具化学习者】:将知识视为获取社会地位的工具,而非认知世界的途径。
【情感剥离型考生】:为追求效率,主动压抑与考试无关的情感与思考。
他猛然打了个寒颤。
他意识到,自己和李娟,正在变成那种他们曾经最不屑的人——只会低头答题,却再也想不起来抬头提问的人。
那个周末,陈景明揣着那盘被他用透明胶带勉强粘好的磁带,破天荒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村头老校长家。
退休的老校长正戴着老花镜,在院里的石桌上用毛笔誊抄《论语》。
见他进来,老人也不惊讶,指了指旁边的石凳,给他倒了一杯酽酽的粗茶。
“心里有事?”老校长吹了吹墨迹,头也不抬地问。
陈景明把月考的事、李娟毁书的事、磁带被摔断的事,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和迷茫。
老校长静静听完,放下毛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课本撕了,就读不了书了?”他缓缓开口,“那你们刘老师,当年带着你们在随时会停电的教室里,用手电筒照着黑板讲课,算不算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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