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明一怔。
“书可以丢,道理不能扔。”老人用布满皱纹的手指点了点石桌上那本线装的《论语》,“分数是你们老师要的东西,可你们自己要什么,想过没有?你们刘老师给你们上的真正重要的课,我看不在那间教室里,而是在梁山堂那台轰隆作响的柴油发电机前头。”
陈景明猛地抬起头,满眼震惊——原来,校长一直都知道他们那个偷偷录制评书《水浒传》的“水浒录音计划”。
返校途中,他需要去县城转车。
在车站对面的新华书店门口,他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县教育局的孙主任。
他正靠着墙根抽烟,眉头紧锁,神情疲惫。
孙主任也认出了他,竟掐灭了烟,主动走了过来。
“上次送你们老师的那个队伍……我很意外。”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陈景明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是紧张地站着。
“梁山小学那样的村级教学点,按文件规定,确实要全部撤掉。”孙主任顿了顿,看着陈景明的眼睛,“但是,我向上头打了报告,想办法给你们村保下了两个民办代课教师的名额。”
陈景明愣住了。
“你别以为我是被你们感动了。”孙主任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父亲,以前也是民-办教师。教了一辈子书,最后死在了讲台上,连个正式身份都没有。”他拍了拍公文包,像是拍掉上面的灰尘,“有时候,制度必须是冷的,里面的人,才能想办法找到一点热乎气。”
说完,他转身离去,在与陈景明擦肩而过时,留下最后一句话:“好好读书,但别只读课本上的书。”
当晚,陈景明找到了躲在宿舍里不肯出门的李娟,把她拉到了教学楼后面那间废弃的厕所隔间里。
他点燃一截蜡烛,昏黄的火光在狭小的空间里摇曳。
他拿出那台修复好的随身听,按下了播放键。
电流的“嘶嘶”声后,刘老师温厚的声音响起:“……我曾对你们说,教育是点燃火焰。但现在我想说,真正的教育,是让人在黑暗里,学会自己给自己点一盏灯,让人不怕黑。”
然后,他掏出一本崭新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递给李娟。
封面正中,是他用钢笔写下的五个大字:“非课本笔记”。
李娟疑惑地翻开。
第一页,工工整整地抄录着王强那段录音的文字版:“俺叫王强!……俺将来要去深圳,盖比县城电视塔还高的楼!”
第二页,是李娟那本字典扉页上的账目,旁边加了一行批注:“不能输,也不能忘了为什么不能输。”
第三页,是他凭记忆画下的老槐树上的刻痕,每一道都代表着村里一个走出去的读书人。
李娟看着看着,那双倔强了许多天的眼睛,终于涌上了泪水。
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笔记本上,洇开了一小片墨迹。
她抬起头,看着烛光中陈景明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轻轻说道:“景明,我们可以自己教自己。”
第二天的早读课,语文老师要求全班齐声朗读课文。
教室里书声琅琅,张老师满意地在过道里巡视。
突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清晰而响亮。
陈景明站着,手里举着的不是语文课本,而是那本“非课本笔记”。
他高声念道:“一九九六年夏夜,梁山堂废墟前,三个小孩在雷雨中发誓——三十年后,无论身在何方,必在金色麦田重逢。”
整个教室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陈景明!你干什么!”张老师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冲上讲台,指着他厉声呵斥,“扰乱课堂秩序!把你的本子交上来!”
陈景明没有坐下,而是迎着张老师愤怒的目光,平静地合上笔记本,一字一句地说道:“张老师,你能撕掉我们的目标,能撕掉我们的课本,可你撕不掉我们记得的事。”
清晨的阳光穿过布满灰尘的窗棂,恰好投射在他手中的笔记本上,照亮了扉页里刘老师写下的那句话:“景明,你不是一个注定要种地的人。”那行字,在晨光里熠熠生辉。
远处,县城边缘的工地上,传来一阵阵沉闷而有力的打桩声,像一声声擂响的战鼓,也像命运无法抗拒的鼓点,正不疾不徐地,敲向他们每个人未知的远方。
这场小小的风波最终以陈景明被罚站一上午而告终。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改变了。
深秋的一个傍晚,天气骤冷,陈景明刚结束晚自习,就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电话是村里打来的,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如遭雷击。
老校长突发中风,住院了。
他连夜请了假,搭上最后一班回乡的便车。
一路颠簸,赶到县人民医院时已是午夜。
他跌跌撞撞地找到住院部,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尽头,找到了那间病房。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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