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一切完成时,一份足以以假乱真的“官方课题”材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诞生了。
周三下午,第一节课后,“梁山堂实践小组”的首次活动,就在村里的晒谷场上举行。
这里刚刚翻耕过,空气里满是泥土和麦茬的气息。
十几个孩子搬着小马扎围坐一圈,像一圈刚刚破土的蘑菇。
他们请来了村里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
起初老人们还有些拘谨,但在孩子们一声声“爷爷”、“奶奶”的清脆呼唤和真诚的眼神中,话匣子渐渐打开了。
周德海,那个曾因儿子读书不好而迁怒于学校,甚至扬言“读书无用”的汉子,也被一个同学拉了过来。
他蹲在人群边缘,默默地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看着这群半大的孩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德海大爷!”一个女生鼓起勇气,照着问卷上的问题提问,“您还记得九三年那场大旱吗?书上说那年颗粒无收。”
周德海猛地一震,手里的烟头掉在地上,烫出一缕青烟。
他愣住了,仿佛被这句话拽回了那个绝望的年份。
半晌,他才用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声音开口:“咋不记得……那年,地裂得能塞进拳头。我媳妇儿抱着刚断奶的娃,跪在干见底的井边哭……后来,是……是小学的刘老师,就是建国,带头组织人去几十里外的河沟子挑水,一担一担,硬是保住了学校那几亩试验田的苗。”
说到“刘老师”时,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突然低下了头,粗糙的大手在膝盖上用力地搓着。
“那年秋,娃饿得直哭,是他……从试验田收的苞谷里,匀了一袋给俺。俺……俺后来还骂过他,说他教不好俺儿子……俺对不住他。”
人群瞬间静默。
只有风掠过晒谷场旁光秃秃的麦茬地,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孩子们手中的笔停在纸上,他们第一次感到,那些印在纸上的历史,原来是有温度、有泪水,甚至有悔恨的。
孙主任的吉普车,就是在这片沉静的、充满故事的空气中,悄无声息地开到村口的。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一个人走下车,像一个幽灵,出现在晒谷场的边缘。
那天恰好是小组的“阶段性成果展示会”。
没有展厅,没有KT板,晒谷场边的土墙就是展板。
一张张写满了字的作业纸被小心地贴在上面,旁边还配着孩子们用铅笔画的、歪歪扭扭的图表和几张用傻瓜相机拍下的采访照片。
孙主任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学生们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拿起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梁山堂文化传承实践手册》,一页一页地翻看。
他的手指很稳,翻页的动作不带一丝情绪,像在批阅一份最寻常的作业。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了一页的页眉批注上,那行字迹清秀,却力透纸背:“知识不止在课本里,也在人心深处。”
他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陈景明的脸上。
陈景明站在那里,没有躲闪。
他迎着孙主任的目光,不卑不亢,眼神清澈而坦荡,仿佛在说:是的,都是我们干的,你打算怎么办?
空气凝固了足足有半分钟。
最后,孙主任“啪”地一声,合上了手册。
他对身边的教导主任说:“像个样子。这个项目,备案通过。经费……我回去想想办法,另批。”
说完,他转身就走,高大而萧索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村口。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陈景明似乎看到,他那刀削般冷硬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动了一下。
当晚,李娟在“无钟教室”的旧址——如今已是一片平地——清点物资时,发现比预想中多了两箱崭新的笔记本、十盒笔芯和一套从未见过的、带着塑料包装的录音设备。
发货单上,署名一栏是空的。
所有人都以为是学校发的,只有陈景明明白。
那是孙主任的妥协,是他用体制内的方式,给予的一次无声的支持。
或许,也是对他那位早已不在人世的、同样是教师的父亲的一种遥远的致敬。
陈景明拆开一台录音机的包装,装上电池,按下那个红色的录制键,对着小小的麦克风,用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语调轻声说: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二日,梁山堂,重启。今天,我们教会了学校里的大人们一个道理:有些规矩,是用来绕过去的。”
月末的总结汇报大会上,校长站在主席台上,红光满面地宣布:“我校申报的‘乡村口述史采集’素质教育项目,获得了县教育局的高度表扬,孙主任亲自批示,作为全县典范推广!”
台下掌声雷动。
在热烈的掌声中,唯有陈景明悄悄望向窗外。
操场尽头的白杨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刘老师,他不知何时悄悄地回来了,远远地,朝他这个方向,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那一瞬间,陈景明脑海中奔腾的标签长河,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那个冰冷的、代表着他宿命的【工具化学习者】字样,竟像被阳光照射的冰雪一样,开始褪色、融化,一个新的、闪烁着智慧光芒的词条,取而代之:
【规则破解者】
他忽然懂得:真正的反抗,不是愤怒地砸碎锁链,而是学会戴着镣铐,跳出自己的舞步。
这场小小的胜利,像一阵春风,吹散了笼罩在毕业班上空的些许阴霾。
然而,风吹过后,更沉重的现实,如同雨后坚硬的土地,再次显露出来。
那块悬在教学楼门口的中考倒计时牌,被人无情地翻到了新的一页。
鲜红的数字,像一道醒目的伤口,烙在每个人的心上。
胜利的喜悦在李娟脸上停留了不到三天,便被一种日益加深的忧虑所取代。
她的眉头重新锁紧,夜晚躺在床上,耳边不再是老人们讲述的故事,而是那块倒计时牌翻页时,发出的“啪嗒”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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