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的钟声还未敲响,一场名为“模拟”的审判,却已提前降临。
放榜那天,红榜像一张巨大的判决书,贴在教学楼最显眼的位置。
阳光毒辣,晒得那张红纸微微卷边,上面的黑色铅字却像淬了毒的针,刺痛了每一个仰望它的眼睛。
陈景明在拥挤的人群外围站了很久,才从同学的议论和指点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没有惊喜,只有一道无形的惊雷在他头顶炸开。
全县排名,重点高中录取线往下数,第十一个。
这个位置,尴尬得像一个笑话。
进一步是天堂,退一步,就是他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黄土地。
他明明记得,自己估分远不止于此。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细小的蚂蟊,爬满他的后背。
“陈景明,来一下办公室。”物理老师高老师的声音穿过人群,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疲惫。
办公室里,班主任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女老师,此刻正眼圈泛红,手足无措地搓着手。
高老师让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水,热水氤氲的白气模糊了男人那张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显得格外沧桑的脸。
“你的卷子,我和班主任重新核对过,分数没有问题。”高老师的声音很沉,“问题出在推荐资格上。”
班主任终于开了口,声音带着哭腔:“景明,对不起……赵主任说,推荐名额要‘综合考量’,不仅看分数……”
她没说完,但陈景明已经懂了。
他低头,目光落在办公桌上的一份名单复印件上。
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却被一道刺眼的红色圆珠笔痕粗暴地划掉。
旁边,是三个龙飞凤舞的批注,像罪状一样钉在那里——“农户,无背景”。
轰的一声,陈景...明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
世界在他眼中瞬间数据化,那三个字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的视野里分解、重组,最终凝结成几个冰冷的标签,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寒门孤勇者】
【隐形淘汰品】
【逆袭剧本候选人(低概率)】
这些词语像一把把烧红的钉子,狠狠扎进他的脑海,每一个字都带着来自成人世界的、不加掩饰的恶意。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那晚,陈景明没有回家。
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翻出了那本厚厚的《非课本笔记》。
借着窗外惨白的月光,他一页页地翻看着那些辍学伙伴的名字,那些被生活提前淘汰的命运。
他以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他有分数,有通往另一条路的门票。
现在他明白了,他们只是在不同的站点被赶下车而已。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娟在女生宿舍的台灯下,也陷入了同样的寒意。
她没有哭,只是眼神冷得像冰。
得知陈景明的结果后,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什么。
她从床板下抽出一个用牛皮纸袋精心包裹的文件袋,里面是她这三年来,作为班干部帮忙整理贫困生加分档案时,偷偷用复写纸备份的原始申请材料。
灯光下,她一张张地比对申请表和最终的公示名单。
汗水从她额角渗出,她却浑然不觉。
很快,一个令人心惊的规律浮现出来:从初一到初三,每年都有五到七个来自偏远村小的学生,在最终的公示名单上神秘“蒸发”。
而陈景明,恰好是今年的第十一个。
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沉默而精准的屠杀。
她拨通了镇上唯一一部公用电话,要了一个去往深圳的长途。
嘈杂的电流声后,王强那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传来,显得有些疲惫。
“娟儿?咋了?”
“王强,”李娟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还记得吗?咱村小学那年,好几个人的贫困补助都没评上,说是材料报晚了。我刚才查了档案,可能……不是漏报,是被人删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王强在那边经历了什么,李娟不知道
“狗日的!”王强猛地爆了一句粗口,“地址给俺!俺去弄它!”
三天后的深夜,王强咬牙跟工头借了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的幸福250摩托车。
他按照李娟从县教育局一个远房亲戚那问来的地址,一头扎进了深圳郊区一个早已废弃的劳务市场。
档案点就在市场角落一栋撤并前的老教育局档案楼里,如今已是堆放杂物的仓库,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菌的混合气味。
他像一头矫健的野猫,撬开生锈的窗户翻了进去。
借着从工地上顺来的手电筒那点微弱的光,他在一排排积满灰尘的铁皮柜间穿行。
终于,在一个标着“1994-1997年度,梁山镇助学档案”的柜子里,他找到了一摞泛黄的登记簿。
就是它了!
王强顾不上细看,用工地新发的、像素低得感人的国产手机,对着关键的几页疯狂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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