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啃馒头的动作停住了。
他猛地站起身,推门走了进去,将怀里一直抱着的那块红瓷砖,“砰”的一声,放在了招生主任的桌上。
瓷砖冰冷、坚硬,上面用白色油漆写着一个编号:B3709。
“这是我亲手铺的地砖。”王强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去年你们这栋楼外墙翻新,用的就是我们厂的料。这块,是质检不合格的次品,我留下的。我知道什么叫垂直,什么叫水平,什么叫误差不超过两毫米。”
他指着桌上的瓷砖,又指了指自己:“我不需要你们施舍机会。我只想知道,凭什么城里人用几百万买的学位房,孩子犯错了可以重来,我们这些人,想花自己的血汗钱,连一个试一次的机会都不配?”
招生主任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满身灰尘、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年轻人,又看了看那块标着记号的瓷砖。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空白的申请表,推了过去:“先把表填了,毕业证的事,我帮你问问。”
一周后,陈景明收到了高老师的来信。
信里除了几张剪报,只有寥寥数语:“听说你在辩论赛上放了那段录音?干得好。很多年前,我在边境支教,有个孩子对我说:‘老师,你们总让我们忘掉过去,可那是我活过的证据。’景明,永远不要丢掉你的证据。”
他将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当晚,他独自一人爬上了教学楼的天台。
城市的光污染让夜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橘红色,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他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对着冰冷的夜风,轻声说道:
“我是陈景明,1984年生于北方农村梁山镇陈家村。父亲是农民,母亲早亡,妹妹……死于肺炎。我不是什么小镇做题家,也不是沪漂预备役。我是那个曾在雷雨夜对着发电机发过誓的人,是在麦田里偷偷藏过时间胶囊的人,是陈家唯一的儿子。”
他将这段音频命名为“人生剧本·自主版本”,然后,破天荒地,将它设置成了自己的开机铃声。
这股反抗的暗流,同样在李娟的阵地上涌动。
她发现班里不知何时开始流传一份“阶层潜力评估表”,以极其详尽的标准,从“父母学历”到“家庭年收入”,再到“是否有海外关系”,为班里每个同学打分评级。
她不动声色,利用午休和课间,收集了那份表格的翻拍照片。
然后,她用学校机房的公用电脑,匿名登录了校园论坛,发布了一个帖子。
标题是:《请问,你们是在为未来的美国总统评分吗?》
帖子里没有一句指责,只附上了几张图片:一张是她和陈景明、王强当年在老槐树下刻下的誓词残片;一张是王强发给她的、穿着工服满脸灰尘却咧嘴笑着的工地自拍;最后一张,是陈景明咳血后,用来包中药的那张写满了物理公式的作业纸。
“如果非要用表格来评判一个人的价值,”她在帖子末尾写道,“那么请务必加上这一条:他们,曾在没有时钟、随时可能停电的教室里,坚持上完了最后一堂课。这一项,我给他们满分。”
帖子在一夜之间爆火,又在第二天清晨被管理员删除。
德育处扬言要追查发帖人,却终究无果。
但那份“阶层评估表”,从此销声匿迹。
寒假将至,城市降下了第一场雪。
电话里,三个人久违地聚在了一起。
王强的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说夜校的建筑力学老师夸他“空间想象能力极佳”,是个学建筑设计的好苗子。
李娟则用一种平静的炫耀语气说,她靠奖学金买了人生第一部MP3,准备把整本《平凡的世界》录进去,跑步的时候听。
陈景明说,他加入了校广播站,争取到了一个周五晚上的栏目,专门播放“非主流历史课”——讲水浒一百单八将的出身,讲孙少平如何从一个揽工汉变成煤矿工人,讲老校长用指尖“阅读”盲文的故事。
挂电话前,王强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哎,狗剩,娟儿,你们说,咱们这么拼死拼活地往上爬,到底是为了活得跟他们一样,还是为了让他们不得不看见我们本来的模样?”
电话两端,是长久的沉默。
最终,不知是谁先开始,三个人隔着千里,同时笑出了声。
那笑声穿过城市的喧嚣,穿过飘落的雪花,汇聚在一起。
窗外,白雪覆盖了街道、楼宇和一切喧嚣的痕迹,将这座巨大的钢铁森林暂时变成了一片纯净的白色原野。
而在陈景明脑海中,那条奔腾不息的标签长河,正发生着彻底的蜕变——所有闪烁的、旋转的词条都开始分解、重组,最终,在长河的中央,缓缓升起一行从未有过的、仿佛由星辰构成的金色大字:
【我们不是替代品,我们是原件。】
时间是最高明的摄影师,它从不会提前预告,只在某个不经意的节点,用飞逝的日夜充当胶卷,悄无声息地记录着一切。
它从不言语,只在快门按下的瞬间,将一切悲欢、挣扎与荣光,定格成一张无法修改的底片。
而那一声决定性的“咔嚓”声,已经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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