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仍在叫。他把“无论多久”说得没有余地,他不给命运留谈判的位置,他把这句压在地面上,压在梁木上,压在星子上,他自己也压在这句上。
我突然安定。
有人会问,一个人要离开的时候怎么会安定。我安定,因为我知道自己落地的方向。我不会散。我不会迷。我不会成为风里的灰。我是他要等的人。我是他的唯一王后。我是这片土地上的苏沫。
我想起现代世界。我想起我的小阳台,养了一盆快死不死的薄荷。我想起凌晨四点跑到便利店买来的速溶咖啡。我想起打开书页时闻到的纸香。我想起电脑屏幕前的蓝光。我想起导师皱起的眉。我想起朋友喊我看电影我说没空。我想起冬天的风把人吹得脑子疼。我想起这一切,它们像一张洗多了的床单,柔软,却无力。我当然怀念。可我更清楚,命已经把我从那张床单上拎起来,扔到这片灼热土地上。
我在这里爱上了你。
我不羞于说。你不完美,你偏执,你占有,你把自己献得过头,你会为我跟命硬碰,你会把额头按在蛇环上烫出泡,你会在臣子面前不再掩饰你是一个会哭的男人。你危险,可你对我温柔。你每一次失控都把自己收回来,不让我担。你不怕死。可你怕我疼。这样就够了。
于是我的誓也有了形。
“我会回来。”
“拉美西斯,我会回来。”
“我要亲口告诉你我爱你。”
“我要站在你的神庙前,看你披王袍,看你在万人的呼声里笑,看你把新修的堤坝一段段走过去,看你把每一座城的石门都刻上我教你的符,把粮仓打开,把米撒在孩子的手里。”
“我要在你耳边说,别再傻。”
“我要用手按你的额头,替你吹一口气。”
“我要在时间里找回每一个没有亲到的吻。”
我把这些一条条系在那条绳上。光继续把我朝前卷。黑在光后面,黑不是坏,黑是可以让人躲一躲的夜。我在黑出现前最后看他一眼。
他站着。他的手还在半空,他的手指在颤。他没有跪。我知道他在忍。他的眼里没有我,他的臂弯里没有我,他的胸口还有。我在那。我不走。我在那两句“我在”之间。
我的嗓子很疼。我的喉间有一层薄膜,像蜻蜓的翅。我用尽所有力气,想把膜捅破。它没有破。我笑。我用意念贴过去,意念像一条暖的水,贴着他的心口流过。他该能感觉到。他一向敏锐。
“我的王。”
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他接住。他把这两个字按在心上,他让它在他的血里绕一圈。我的笑就落在他的喉结那一点。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我在光里看见这一小小细节,我又忍不住笑。
白光更加盛,白里夹了一线薄薄的红,像蛇偶尔露舌。门外有极轻的一声“笃”,是阿尼娅把陶罐放在门边。她在唇边念祷词。
“主人,要回来。”
她的声音很小,像一只刚学会叫的鸟。卡恩在门外不动,他把“等”在心里一遍一遍说,他的等很笨,很干,很稳,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块放在门槛上的黑石。普塔赫摩斯在墙边,用指尖抚那条裂纹,他在心里抄字,他把你的誓收在心里,他要用最古老的写法写给后人看。梅杰杜的祷词从廊尽头漂过,古老到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学徒也听不全,他在祷词里加了一句俗世的愿。
“愿诸神听到人间的爱。”
我想笑,我也想哭。我在光里好像做了很多表情,其实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被光带着走,我把要给你的都塞进那条绳,我在绳上打了一个结,结扎在你的心上,我不怕它松,它是用我的意志打成的。
“路很长。”
我对自己说,我在这句后面加了一个小笑脸。你会笑我不正经,你也会回我一个更不正经的笑。你在我想象里这样做了,我笑。光在我嘴角那一点笑意上停了一瞬,像它也犹疑了一下。
“走吧。”
我对光说,像对一条不听话的狗下命令。我自己笑。它不听,我知道它只听那边的法,那边不属于我们,那边属于那些我看不见也不能讲理的规则。我再说一遍,它还是不听,我叹了口气。
“那我走。”
我这样开玩笑地投降,我在玩笑里把自己的害怕包起来,丢掉。我把眼睛轻轻闭,不是为了不看你,是为了把你看得更清楚。我想把你每一寸都记住。我从眉开始,到唇,到你唇角那个浅到不注意就看不见的小梨涡,我把它压在心上,我替它护着,不让它被时间磨掉。
光突然一缩,像有人忽然把手握成拳。
势不可挡的一阵空把我从他的胸口抽走。我来不及叫,我只来得及把“等我”两个字按进他的血,他应该能感觉到,他会把这两个字藏到青金石的底部,在他所有誓下垫一层我的“等你”。
白退,黑起。
黑不是窒息,黑像一只温柔的手,给人一个可以躲的地方。黑里有潮湿的凉,像尼罗河涨水后的夜风,它在我的发丝上一寸一寸吹过。我在黑里突然很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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