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灌进明伦堂,吹散了冬日沉闷。
新学年的第一堂讲经结束,学子们收拾书卷准备散去。
须发皆白的老夫子背着手,慢悠悠踱下讲台。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后排靠窗的位置。
林晏正手忙脚乱地把那本崭新的《孟子》往书袋里塞,动作间带倒了笔架,几支笔滚落在地。
夫子走到林晏书案前,弯腰,用枯瘦的手指捡起滚到脚边的一支笔,轻轻放回桌上。林晏吓了一跳,赶紧站直身体,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林生啊,”夫子声音不高,带着点长辈的语重心长,他拿起林晏摊在桌上、墨迹未干的月考卷子。
卷首朱批的“丁中”依旧刺眼,但比起去年动辄垫底的“丁下”字,总算爬升了一个小等级。夫子指着那个“丁中”,花白的长眉抖了抖,脸上挤出一点堪称“慈祥”的鼓励,“此番月考,颇有进益。观汝卷面,虽……仍有不足,然字迹稍工,错漏略减,足见用心。”
林晏眨巴着眼睛,有点懵。夫子这是在……夸他?就因为从倒数第一变成倒数第五了?他下意识地挺了挺小胸脯,脸上立刻扬起一点压不住的得意,小酒窝若隐若现。
“戒骄戒躁,”夫子及时泼下一盆冷水,把林晏那点刚冒头的得意浇灭,“读书一道,贵在持恒。切莫懈怠,当再接再厉。” 说完,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林晏的肩膀,留下一个“我看好你”的眼神,背着手踱开了。
林晏捏着那张“颇有进益”的卷子,看着夫子远去的背影,撇撇嘴,小声嘀咕:“再接再厉……垫底也是厉?” 随手把卷子团吧团吧塞进书袋,刚才那点被夸奖的兴奋劲儿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夫子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
谢霄早已收拾妥当,正端坐在书案前。他没有像其他学子那样急着离开,面前摊开的也不是《孟子》,而是一本普通的空白册子。他提着一支半旧的竹管笔,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沉稳而迅疾的沙沙声。墨字一行行流泻而出,清峻峭拔。
林晏凑过去,好奇地伸长脖子看。
纸上依旧是那些他看不懂的“鬼画符”——扭曲的字母,奇怪的符号,夹杂着一些锐利的笔画(英文笔记、公式、未来文字缩写),像无数条纠缠的线虫,爬满了纸页。
林晏早从最初的惊奇变成了习以为常。他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只觉得那些符号晃得眼花,还不如膳堂新出的枣泥糕有意思。
他无聊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指尖无意识地蘸了点砚台里未干的墨汁,在光洁的桌面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缺腿少壳的王八。
窗外,几只早蝉不知疲倦地嘶鸣着,声音尖锐刺耳。
谢霄笔尖未停,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视线焦点并非落在纸页的“鬼画符”上。
腕上悬浮的淡蓝色光幕(隐形模式),正无声地流淌着关于“乡试”的庞杂信息流。考试流程、历年试题分析、各房考官偏好、甚至考场环境模拟……
光幕上,一个条目被高亮标记:【八股取士制度社会效能及阶层流动性分析 - 数据建模中…】
谢霄滑动光幕的指尖,在那个条目上悬停了许久。墨色的眼底映着幽蓝的数据流,深邃难辨。
……
回到竹字号学舍,气氛悄然改变。
谢霄书案上的书卷明显增多了,除了经史子集,还多了些历年的乡试闱墨汇编和律法策论。
他看书的时间变得更长,常常一坐就是两三个时辰,神情专注,偶尔提笔在纸上(或光幕上)记录着什么。那专注的神情,比平时更多了几分沉凝。
林晏起初还像往常一样,时不时凑过去骚扰一下。
“谢兄,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他把自己刚剥好的炒栗子递到谢霄嘴边。
“谢兄,你看窗外的云,像不像一只大狗?”
“谢兄……”
谢霄有时会抬眸,淡淡瞥他一眼,那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林晏后面的话自动消音。有时干脆连眼皮都不抬,只是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更清晰的沙沙声。
几次碰壁之后,林晏终于咂摸出点味道。他挠挠头,看着谢霄那副“生人勿近”的备考状态,难得地生出了一丝“体贴”。
于是,学舍里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谢霄端坐书案前,沉浸在他的“备考”(实则是制度研究)中。光幕上的数据流无声滚动。
林晏则拖着他的小凳子,挨着谢霄的书案边坐下。他不再出声打扰,只是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谢霄专注的侧脸,一会儿低头玩自己的手指,把十根手指头翻来覆去地研究,仿佛上面有无尽的奥秘。玩累了,就打个哈欠,脑袋一点一点,最后歪在凳子靠背上,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发出小猫似的细微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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