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臭味、肉香味、枪油味……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在湿冷的空气里发酵,最终酿成了一种味道——战争的味道。
下午,训练间隙,方俊靠在一门被擦得锃亮的榴弹炮冰凉的炮管上,心里正把这些事儿串联起来琢磨。
王卫国拎着个军用水壶,踢踢踏踏地走了过来,身上那股子猪食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方俊,来,喝口水!”他把水壶递过去,一屁股坐在方俊旁边,用袖子抹了把汗,“咋了?又犯愁了?瞅你这眉头拧的,都能夹死个苍蝇了。是不是又想你那个陕北的‘红头巾’了?”
方俊接过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心里的燥热却一点没减。
他瞥了王卫国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个狗日的,就知道你的猪。你闻不出这连队里,味儿不对吗?”
“味儿不对?”王卫国使劲抽了抽鼻子,一脸的憨厚,“对啊!天天肉香,香着呢!就是苦了老子那几头猪,还没长足膘呢,就进了炊事班的锅。晚上听说又是红烧肉,你可得多吃点,那可是我养的!”
“我说的不是肉味!”方俊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卫国,你记不记得,咱俩在新兵连的时候,老营长跟咱讲他参加抗美援朝的故事?他说,每次大战之前,部队都会干几件事。”
王卫国眨巴眨巴眼,努力回忆着,他这脑子,记这些可没记猪啥时候该配种快。
“哪几件?”
“第一,让大家伙吃顿好的,吃饱了,黄泉路上不做饿死鬼。”方俊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扎在王卫国的耳朵里。
王卫国的笑容,慢慢凝固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猪圈的方向。
“第二,把所有的家底都翻出来,擦得锃亮。枪炮就是命,命根子不能出问题。”
“第三,所有请假外出的,不管天大的事,一个命令全都给你叫回来,准备凑人头。”
方俊每说一句,王卫国的脸色就白一分。他虽然脑子直,可他不傻。方俊说的这三条,跟眼下连队里的情况,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方俊……你的意思是……”王卫国的声音有点发颤,手里的水壶盖子都拧不上了。
方俊没说话,只是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南方。那边的天空,云层又低又厚,黑压压的,像是憋着一场天大的雷雨。
他想起了入伍前,在陕北那个黄土坡上,他和王卫国,还有那个扎着大辫子的李秀莲,三个人坐在高粱地里。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闷得人喘不过气。王卫国喝多了酒,红着眼睛,抓着他的领子说:“方俊,你小子是个文化人,脑子比我好使。秀莲是个好女子,你要是敢欺负她,老子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打断你的狗腿!”
那个泼辣、坚韧,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的姑娘,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黄土地上,她知道自己正面临着什么吗?
方俊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
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卫生队的杨岚。那个军区首长的女儿,那个笑起来像春风一样和煦,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姑娘。前天,她还找借口来侦察班送防感冒的药,偷偷塞给他两颗大白兔奶糖,低着头说:“方俊,天气要凉了,你要注意身体。”
杨岚的父亲是军区副司令,她肯定比自己知道得更多。可她的眼神里,除了关心,更多的是一种藏不住的忧虑。
一个是黄土地里长出来的红高粱,火辣辣的,能酿出最烈的酒。一个是军区大院里精心培育的白兰花,清雅芬芳,沁人心脾。这两份截然不同的情感,像两座大山,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而现在,一座更大的山,眼看就要压下来了。
“嘀——嘀嘀——”
突然,一阵尖锐、急促的紧急集合哨声,划破了整个营区的宁静。
这哨声,和以往任何一次演习的哨声都不同。它短促、有力,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每个人的心脏!
“紧急集合!”
“快!!”
营区里,一瞬间就炸了锅!
所有的兵,不管是老兵还是新兵,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地上一跃而起,疯了似的冲向宿舍!
王卫国手里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愣了一秒,捡起水壶随即也跟着人群,拔腿就往饲养班那偏僻的营房狂奔。他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真要打仗了?
一想到这,他的心就揪得更紧了!
方俊的反应最快。哨声响起的第一个瞬间,他的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反应,像一头矫健的猎豹,冲向侦察班的营房。
整个营区,都被一种紧张到极致的沉默所笼罩。没有人说话,只有“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和穿戴装备时发出的“咔哒”声。往日的嬉笑打闹,荡然无存。每个人的脸上,都绷得像一块铁板,眼神里,有激动,有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等待利剑出鞘的决然。
不到十五分钟,全团官兵,除了哨兵,全员全装,在操场上集合完毕。一个个穿着作训服,扎着武装带,像一排排挺拔的青松,站得笔直。
暮色,已经悄然降临。
团长李波春和政委王安,并排走上了主席台。李波春是个快四十八岁的汉子,身材魁梧,皮肤黝黑,一道伤疤从左边眉骨划到嘴角,让他看起来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没有拿稿子,目光像鹰一样,从台下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扫过。
操场上,鸦雀无声。
李波春团长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同志们,”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最终,还是化作了最简单、也最直接的话语。
“刚刚接到上级命令……”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命令我部,即刻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所有人员,取消休假,整理行装,随时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最后两个字。
“——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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