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庸的手像块浸了水的青石板,沉得坠人,拽着沈逸风的胳膊往墨房拉。
门帘掀起的瞬间,松烟墨的苦香劈头盖脸涌过来——那是陈了十年的徽墨,磨在端砚里,墨汁浓得能挂住笔尖。
“站好。”周掌柜把《庄票暗记谱》摊在案头,泛黄的纸页脆得像老蝉翼,边角卷着毛,“今天教你写庄票。”
沈逸风揉着被拽红的胳膊,盯着案上的墨笔:“庄票不就是……写有钱数的纸?”
“胡说。”周伯庸抄起戒尺,轻敲了下他的手背——力道像拍掉衣角的灰尘,“庄票是钱庄的命,是比银元还硬的凭据。你写的每一个笔画,都是福源的信誉。”
他翻开《庄票暗记谱》,指着其中一页:“看这个‘徐同布庄’的庄票。上次李先生兑给他们五百两银,用的就是这种票子。”
沈逸风凑过去,看见票面上“徐同”二字的落款,右下角有个极小的“福”字——比芝麻还小,笔锋藏在“同”字的一捺里,不仔细看根本找不着。
“这是咱们的暗记。”周伯庸的声音沉下来,“每家钱庄的庄票都有独家暗记,就算洋行的会计师拿着放大镜,也未必能瞧出。要是写错了,或者漏了,客户能把你告到法租界的会审公廨,钱庄的招牌都得砸。”
沈逸风的手心开始出汗。
他拿起案上的狼毫笔,蘸了蘸墨——墨汁凉丝丝的,沾在笔尖沉甸甸的。
按照谱子上的样子,他写下“福源庄票”四个大字,然后是金额“伍佰两”,最后落款“徐同布庄”。
写完右下角的暗记,他长出一口气,抬头等周掌柜夸奖。
“过来。”周伯庸的脸像块冻住的豆腐。
沈逸风凑过去,看见自己的暗记——比谱子上的大了两倍,像颗歪歪扭扭的痣。
“重写。”周掌柜把笔塞回他手里,“暗记要藏在笔画里,不是贴上去的。你这是怕别人看不见?”
第二次写,沈逸风把暗记缩得太小,几乎要融进“同”字的捺里。
周伯庸用戒尺敲了敲他的手腕:“傻小子,要让懂行的人一眼能认出来,又不能让外行人察觉。这是功夫,不是耍小聪明。”
第三次,沈逸风的笔尖抖得厉害。
他盯着谱子上的“福”字,想起周掌柜说“暗记是钱庄的魂”,慢慢调整笔锋——先写“同”字的最后一捺,再往回勾出“福”字的横折,最后点上一点。
放下笔时,他的额头全是汗,却看见周伯庸的嘴角翘了点。
“算你及格。”周掌柜拿起庄票,对着光看,“暗记藏得巧,笔画也稳。记住,以后写庄票,手要稳,心要静——要是心里想着别的事,笔就会抖,暗记就会错。”
他从抽屉里拿出块新的桂花糖,塞进沈逸风手里:“刚才敲你,是怕你记不住。庄票的学问大着呢,等你学会了,就能跟着李先生去见客户,不用再守着银元箱擦铜锈。”
沈逸风剥开花生糖纸,甜香漫开。
他望着窗台上的多肉植物——周掌柜说这玩意儿耐旱,像钱庄的人,不管外面怎么乱,都得守着自己的根。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他想起早上佐藤的脸,想起那枚咬出痕迹的假龙洋,突然觉得手里的庄票沉得慌。
“周伯。”他轻声问,“要是有人仿了咱们的暗记,写假庄票怎么办?”
周伯庸正在收《庄票暗记谱》,动作顿了顿:“那就要看,谁的暗记更稳,谁的心更狠。”
他把谱子锁进抽屉,“不过你放心,福源的暗记,没人能仿得像——因为每一笔里,都有咱们钱庄的规矩。”
傍晚,沈逸风抱着《庄票暗记谱》回到前柜。
阿福凑过来,笑着戳他的胳膊:“听说你今天写了庄票?写对了吗?”
沈逸风晃了晃手里的谱子,没说话。
他望着柜台外的街道,行人匆匆,黄包车铃响个不停。
风掀起他的衣角,他摸了摸怀里的庄票样张——那张印着“福源”字样的纸,带着松烟墨的苦香,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另一个更复杂的战场。
深夜关店门时,周伯庸递给他一盏小灯笼:“回去路上小心。”
沈逸风接过灯笼,灯光照出他手里的《庄票暗记谱》,封皮上写着“福源钱庄·秘传”四个小字。
他忽然想起今天的暗记——那个藏在“同”字里的“福”字,像颗种子,种在他的脑子里。
而外面的风,已经带着假银元的铅味,吹进了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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