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酸、辣、咸、香混合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我学着王建国的样子,呼噜呼噜地吃了一大口。
酸笋的酸爽,辣椒的火爆,豆豉的咸香,还有那股子难以言喻的肉汤的鲜美,在我嘴里瞬间爆炸开来。
过瘾。
“咋样?吃得惯不?”
王建国看着我笑。
“比我们东北那疙瘩的玩意儿,味儿冲。”
我哈着气说。
“这玩意儿叫老友粉,说是以前有个人病了,没胃口,他朋友就用这些酸的辣的给他做了碗粉,他吃完,出了一身汗,病好了。所以叫老友粉。”
王建国给我科普。
“吃的就是个情谊。”
“我看也是。”
两瓶啤酒下肚,两个孤独的,在异乡漂泊的东北男人,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我们俩,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恨不得把这几年在外面受的委屈,吃的亏,全都倒给对方。
我们聊路上的油耗子,聊各种防不胜防的骗局。
我们聊哪个省的高速服务区饭菜最难吃,哪个地方的交警最不讲情面。
“兄弟,你是不知道,”王建国又干了一瓶啤酒,眼睛有点红,“前年在江西,我他妈拉一车橘子,下大雪,堵在高速上三天三夜。车上的暖风都不敢一直开,怕费电。那橘子,眼瞅着就要冻坏了,我他妈急得,拿我车上所有的被子,棉大衣,全给那橘子盖上了。我自个儿,就穿着个毛衣,在驾驶室里哆嗦。”
他说着,笑了,那笑比哭还难看。
“后来呢?”
我问。
“后来路通了,橘子保住了。货主挺好,多给了我五百块钱。我拿着那钱,在服务区,买了一碗五十块钱的红烧牛肉面。我一边吃,一边哭,他妈的,跟个傻逼似的。”
我没说话,只是拿起酒瓶,又给他满上。
我懂。
我太懂了。
那种为了几千块钱的运费,把自己当牲口使的滋味。
那种在绝境里,靠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才能撑下去的滋味。
“你呢?兄弟,家里都挺好?”
他问我。
“挺好。”
我撒了个谎。
我不能告诉他,我曾经是个亿万富翁。
我不能告诉他,我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媳妇,现在正带着我的孩子,在东北老家等我。
在另一个苦命人面前,炫耀自己曾经的幸福,或者诉说更离奇的苦难,都是一种残忍。
我们这些在底层刨食吃的人,需要的不是比较,是共情。
“我啊,三年了。”
王建国看着手里的酒杯,声音很低。
“三年没回家过年了。”
“不是不想回。是不敢回。”
“前年,我答应我闺女,过年一定回去,给她买个最大的娃娃。结果腊月二十八,在福建接了个活儿,想着跑完这趟,能多挣八千块钱,让我媳妇孩子过个肥年。”
“结果呢,车在路上坏了。等我修好车,货送到,已经是大年初三了。”
“我闺女在电话里哭,说我是骗子。我媳妇也没说啥,就让我注意安全。”
“从那以后,我就不敢答应了。没脸。”
一个五十多岁的东北汉子,一个能把几十吨重的卡车开几千公里的硬汉,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眼泪在浑浊的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掉下来。
我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所有“会好的”、“想开点”之类的话,在真正的苦难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能拿起酒瓶,再次把他的杯子倒满。
“国哥,再喝点。”
他端起杯子,仰头,一口干了。
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混着他没掉下来的眼泪。
“操!”
他把杯子重重地墩在桌子上。
那一晚,我们喝了很多酒,吃光了两碗粉。
我俩东北爷们,在广西南宁,吃着一碗叫“老友”的粉,就着几瓶冰啤酒,唠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差点就拜了把子。
结账的时候,我俩抢着付钱,最后还是王建国把钱拍在了桌子上。
“这顿我请!下一顿,等回了东北,你请我吃锅包肉!”
“好!”
我重重地点头。
我们互相加了微信,头像都是默认的风景,名字一个叫“平安是福”,一个叫“奋斗”。
走出小店,夜风一吹,酒意上涌。
“国哥,多保重。”
“你也是,兄弟,路上慢点开。”
没有拥抱,没有多余的话。
我们只是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转身,走向各自那台冰冷的,钢铁的蜗牛壳。
结果一抹嘴,各回各车,明天早上起来,谁是谁啊,比那碗里的粉还清爽。
我回到驾驶室,关上车门,拉上窗帘。
我躺在卧铺上,看着手机里那个新的,可能再也不会跳动,再也不会聊天的头像。
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一块。
又好像,被挖空了一大块。
萍水相逢的片刻温暖,就像那碗热气腾腾的粉,能瞬间驱散寒意。
但吃完了,剩下的只有空碗,和更深的孤单。
成年人的友谊,很多时候,就是一顿饭的交情。
我们用片刻的推心置腹,来支撑下一段,更长的,孤独的旅程。
我拿出那个破旧的笔记本。
【收入】:三亚-南宁运费:+6500.00元。
【支出】:轮渡费:1850.00元。洗澡:10.00元。晚餐(老友粉+啤酒):78.00元(国哥请客,记下人情)。
我把最后那句话,重重地写了下来。
【当前现金余额】:.50+6500.00-1860.00=.50元。
【距离任务目标元,还差:.50元。】
合上本子,我关了灯。
黑暗中,我仿佛还能闻到那股酸笋的味道。
酸的是生活,辣的是苟且,咸的是汗水,香的是那一点点,转瞬即逝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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