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夏天,是被命运烙下双重印记的季节。
老黄历翻过了一个完整的六月,后面又缀了一个闰月。天像漏了地的火炉,把两个六月的暑气,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豫东的平原上。杨树叶子卷成了焦黄的螺旋,蝉声被热浪揉碎。拉长成一片昏昏欲睡的嗡鸣,仿佛大地在午梦中喘息。
就在这闰六月的第十六天,日头最毒的正午时分,我!一个才满七个月的女婴,仿佛不堪这世间的闷热与等待,急匆匆地、跌撞着,降生于此。
我的降临是一场狼狈的喧嚣。
就在母亲怀着我七八个月的时候,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她在市烟厂上班,身子越来越沉,每日往返的路,显得格外漫长。一日,她图省事,不愿绕远,便挺着浑圆的肚子,笨拙地试图翻越一扇矮窗。她双手撑住窗台,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因用力泛起潮红。恰被一位老师傅看见,她急步上前,几乎是喝止着让她下来:“爱景!这可不敢跳!你还怀着娃呢!--老话说这样跳窗户,生出来的孩子会成哑巴!”母亲一时怔住了,讪讪地退了下来,脸上掠过一抹将信将疑的惧色。
而不久后的那一日,她腹中突如其来地翻江倒海,剧痛如绞……
奶奶韩玉兰当时就在近旁。她一见母亲瞬间煞白的脸和额头迸出的冷汗,自己那张绷得紧厉的面容,也顷刻间失了血色。
“建生家的!你这……这可咋弄!”奶奶罕见的慌了神,嗓音都变了调。但只一刹那,她猛地一跺脚,那股拉石头生产队队长的利落劲顶上来了,冲散了恐慌。“景!别怕!娘在!”她旋风般地冲出了门,踢拉着一双沾泥的旧布鞋,几乎是小跑着寻来了街道主任。又从不知哪个角落推来一辆木架子车,轮子吱呀作响。她胡乱铺上一床洗白了的旧褥子,和主任一起,手忙脚乱地将疼得蜷起身子的母亲搀扶上车。母亲那时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早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单薄的背上。
“撑住!医院马上就到!”奶奶嗓音发紧,她双手攥住粗糙的车把,弓着腰,小跑冲出了胡同。烈日灼着她的脊背,汗水很快浸透她那件灰褂子,深色汗渍在肩甲处无声的蔓延。那时的市医院,永远是气味与声响混沌交织的战场。消毒水、汗味、各种难以名状的气息凝结成热烘烘的一团,堵在胸口。人声鼎沸,哭喊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奶奶拉车艰难穿行,不断急呼:“让让!劳驾让让!我儿媳妇快要生了!快让让!”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不知谁猛撞了一下车辕,本就不稳的架子车骤然一歪,竟整个翻倒!母亲头朝下重重栽倒在地!
“啊--!!!”奶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吓得魂飞魄散。
就在这片狼藉之中,街道主任终于扯着一位白大褂挤过来。医生一看场面,脸色顿凛,短促命令:“快!抬产房!立刻!”
约摸两三个小时后,那几乎掀翻房顶的喧嚣才渐次平息。产房门开,护士捧出一个襁褓,对几乎虚脱、倚墙才能站直的奶奶说:“是个千金。七个月,早了些,但是哭声挺亮。”奶奶长长地、颤巍巍地吁出一口气。她用袖子胡乱抹去满脸汗泪,喃喃道:“闺女好,闺女也好。只要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啥都好。”
谁又能想到,这个哭声嘹亮的女婴,仿佛生来就是为了驳斥那“哑巴”的预言。回家没几天,我便显出了性子。小嘴叭叭不休,咿咿呀呀不停,乌溜溜的眼珠四下打量这崭新的人间,仿佛有问不完的话。这句话,像一句淬炼出的箴言,烙印在我生命的开端,也预言了我未来的人生——无论多么艰难,人没事,就好。而我这与生俱来、驳斥命运的不休,似乎也预示了我将用一生的言语和行动,去诉说、去抗争、去守护。
母亲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望向我,忍不住对奶奶苦笑。那笑容里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调侃:“还哑巴呢……你瞧瞧,这小嘴甜的,从睁眼到闭眼就没见她停下来过。她要是知道刚从我肚子里出来一点气息都没有,被医生倒过来抓住她的两只小脚,手啪的一声打在小屁股上,特别特响,你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别人都说你声音嘹亮,其实是被打的。”
这时爸爸下班回来了问妈妈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吗,妈妈说:“我没注意几点钟了,你去堂屋看一下座钟几点了。”一会爸爸回来说:“十二点四十五分。我去给你把饭端过你先吃。趁孩子现在睡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水泥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母亲爱景坐在我旁边。屋子里静悄悄的,家人都出去上班了,只有我和她。而母亲望着院子里那棵梧桐树发了呆。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某个被尘埃封存的年月。
我安静地躺在她身边。她回过神,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我那时还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的温柔和怅惘。她轻轻揽过我,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妞,妈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关于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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