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从那个喧嚣的、充满爷爷身影和奶奶争吵声的大杂院,搬到了母亲单位分的新房。在三楼,只有一间屋子,带一个能转身的小厨房和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屋里紧紧巴巴地塞了两张床一张桌子,基本上就满了。每当夜幕降临,昏黄的灯光照亮这方寸之地,空中总是弥漫着一种拥挤的、难以言说的沉寂,取代了往日大院里的鸡飞狗跳,却也失去了那份畸形的热闹。
母亲爱景愈发瘦削了。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像一株被风狠狠刮过的芦苇,纤细却异常坚韧。她的脸庞清瘦,眼睛显得更大,那里面盛着一种被生活反复磋磨后的疲惫,但看向我时,总会努力漾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她的话变得更少,手脚从未停歇,像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在厂里的机床和家里的灶台间来回奔波。白班夜班两边倒,她的时间被切割成碎片,眼眸下总是挂着浓重的青影。“碧华,饭在锅里温着,吃完自己写作业。”天还没亮透,她就会轻声嘱咐,声音带着夜班后的沙哑,一边匆匆系着围腰,一边把冷馒头塞进布兜当午饭。她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晨雾里,单薄的让人心疼。她只知道拼命挣钱,把微薄的工资,却像漏水的木桶,永远填不满父亲张建生赌博捅出去的无底洞。她很会勤俭持家,一颗白菜能做出三样菜,我的衣服总是缝缝补补却干净整洁,可这份精打细算,在父亲的挥霍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父亲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原来还算周正的脸,如今常带着宿醉的浮肿,眼珠浑浊,布满血丝。身上总有一股散不去的烟臭和劣质白酒的味道。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或者干脆彻夜不归。偶尔早回,也是倒头就睡,鼾声如雷,或是阴沉着脸,像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爸…车走了。我怯生生地推醒他。那天我又起晚了。窗外,母亲单位那辆漆色斑驳的通勤大巴车正喷着黑烟,毫不留情地驶出院子。”
父亲被搅了清梦,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里全是暴躁的戾气。“吵什么吵!滚!”他嘶吼着看也不看,顺手抄起床边一只磨歪了后跟的旧皮鞋,狠狠地朝我扔过来!
那那鞋子带着一股酸臭的风,擦过我的耳边,“啪”地砸在门上。我吓得浑身一哆嗦,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像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砸在水泥地上。
“哭!哭丧呢!自己长脚不会走吗?滚!”他厌烦的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随即又重重倒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咬着下唇,强忍住呜咽,捡起地上那只冰冷的皮鞋,轻轻放在门边。然后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出了家门。我是哭着走上那条漫长上学的路。眼泪模糊了视线,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成了晃动的影子。书包带勒的肩膀生疼,但心里的委屈和害怕更重,像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是第一次自己走路上学。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做妈妈单位那辆大巴车去上学。
那辆破旧的大巴车是我童年里最孤独的移动堡垒。车里挤满了和妈妈一样疲惫不堪的工友,空气中混合着机油、汗水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我是车里唯一的小孩,总是缩在角落里最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紧紧抱着书包。司机叔叔认得我,但从不说话,到点就发车,从不等人。妈妈白班夜班两边倒,根本没时间细致的过问我,她能在凌晨为我准备好温在锅里的饭,母亲也是竭尽全力。爸爸只有极小的部分时间,在他罕见的、心情好的清晨,才会用那辆丁当作响的自行车载我一段。但要那样的早晨,稀罕得像冬天里的暖阳。走到半路,雨水毫无征兆的砸下来,又急又密。我没带伞,慌忙躲到路边一个窄小的报停屋檐下。衣服很快湿透了,冷得我瑟瑟发抖。看着身边陆续有同学被父母送去上学。披上雨衣,钻进温暖的伞下,鼻子一酸,眼泪又混着雨水流下来。
就在我冻得嘴唇发紫时,一把熟悉的旧黄油布伞撑在我头顶。“碧华?!”母亲焦急的声音传来。她显然是刚下夜班脸都没来得及洗,眼下的乌青更重了,工装外套湿了一大片,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她看到淋成落汤鸡的我,眼前瞬间就红了。
“咋没坐车啊?咋淋成这样?” 她慌忙脱下自己的外套, 不由分说地裹住我, 那外套带着机床的冰冷和她的体温,一种复杂而令人心酸的味道。
我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了早上的事。母亲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嘴唇颤抖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搂住了我,她的手臂也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
她把我送到学校门口,看着我进了教学楼,才匆匆转身离开,那背影在雨幕中显得那么匆忙又无力。
下午最后一节课,教室门被轻轻推开。母亲竟然又来了。她换了一件干净但依旧有破损的衬衫,头发梳得整齐了些,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好奇地投向她。她显得有些局促,脸颊微红,但还是鼓起勇气走到讲台边,低声跟老师说着什么,不时担忧地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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