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是渗进来的。
不是那种慷慨的、一泻千里的明亮,而是一种怯生生的、灰蒙蒙的青白色,艰难地从诏狱高处那几个巴掌大的通风孔里挤下来,勉强驱散了一点牢区深处盘踞的浓黑。
甬道里依旧阴冷,石壁上凝结的水珠时不时“啪嗒”一声坠落,在死寂中砸出清晰的回音。但某种东西不一样了。不再是纯粹绝望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那湿冷的空气里,似乎混进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法忽视的…躁动。
陆仁贾蜷在牢房角落,身下的稻草依旧潮湿霉烂,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那股味道。他睁着眼,眼窝深陷,里面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石壁上的一道裂缝。三天。整整三天。他觉得自己像块被扔进卤水的老腊肉,从里到外都腌入了味儿——血腥、污秽、恐惧,还有那种深入骨髓的荒谬感。
隔壁的牢笼空着。那个用最粗暴的方式驳斥了他“福报论”的死囚,在天亮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被两个沉默的狱卒像拖破麻袋一样拖走了,只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暗色的拖痕。
铁链哗啦的声响由远及近,沉重而规律。
陆仁贾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又缓缓松弛下去。不是冲他来的。是每日清晨例行的巡视。只是今天的脚步声,似乎比前两日更清晰,也更…引人注目。
两个穿着暗红色贴里的狱卒出现在栅栏外。和三天前拖他进来时那副死人脸不同,他们的目光扫过陆仁贾所在的牢笼时,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那不是看死囚的眼神,里面掺杂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好奇、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其中一个年轻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对同伴说什么,却被年长那个用眼神严厉制止了。两人不再停留,脚步声继续向前,但那片刻的迟疑和那种古怪的眼神,却像针一样,扎在了陆仁贾近乎麻木的神经上。
怎么回事?
没等他细想,走廊那头传来一阵压抑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是其他牢房的犯人。他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一双双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陆仁贾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含混不清,但“疯子”、“胡说八道”、“张头儿”、“工效”…几个零碎的词眼,还是逆着冰冷潮湿的空气,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陆仁贾的心跳莫名开始加速。
“吱呀——”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清晨这点诡异的平静。
所有细碎的声响瞬间消失。犯人们像受惊的田鼠,唰地一下缩回了各自的角落,连呼吸都屏住了。
脚步声。只有一个人的。稳定,沉着,每一步都像丈量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径直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陆仁贾抬起头。
张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栅栏外。他依旧穿着那身暗红色的贴里,但外面规整地套回了东厂番役的罩甲,脸上那惯有的死人表情似乎也缓和了那么一丝丝,虽然看起来依旧能吓哭孩子。他手里没拿任何刑具,反而拿着一个粗瓷碗,碗里冒着微弱的热气,散发出一股…肉汤的油腻香味?
这味道在这充斥着霉烂和血腥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奢侈。
张阎的目光越过栅栏,落在陆仁贾身上,上下扫了一眼,似乎是在确认他是否还活着。
“时辰到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股子低沉缺乏起伏的调子,但似乎少了点之前的冰冷。
哗啦——钥匙串响,铁锁被打开。
牢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出来。”张阎言简意赅。
陆仁贾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双腿因为久坐和寒冷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迟疑地、一步一步地挪出牢门,重新站在了相对宽敞(虽然依旧压抑)的甬道里。冰冷的空气拂过脸颊,他竟觉得有一丝…清爽?
张阎没多说,只是把那个粗瓷碗塞到了他手里。
碗壁温热,粗糙的陶粒硌着掌心。里面是混浊的、漂着几点油花和零星肉末的汤水。对于吃了三天冰冷发馊窝头、胃里早已饿得发痛的陆仁贾来说,这无疑是顶级的美味。但他捧着碗,却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看着张阎。
“喝。”张阎命令道,然后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你的‘工效’,值这碗肉汤。”
陆仁贾的手指猛地收紧,碗沿的温热透过皮肤,似乎一路烫到了心里。他低下头,看着碗里那点可怜的油星,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就在这时,旁边牢房里那个刀疤脸猛地扑到栅栏前,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碗肉汤,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嫉妒和渴望。其他牢房也传来压抑的骚动。
张阎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所有声响瞬间消失,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陆仁贾不再犹豫,端起碗,也顾不得烫,仰起头咕咚咕咚几口将碗里的肉汤灌了下去。温热的、带着腥臊味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空瘪的胃袋,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暖意。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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