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青瓦、石板和庭中那棵老槐树的叶片上,哗啦啦一片巨响,将整个东厂衙署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和喧嚣之中。
值房内,灯火通明,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曹正淳负手站在窗前,只留下一个蟒纹深邃的背影,望着窗外被暴雨蹂躏的庭院,沉默不语。那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却比窗外翻滚的乌云更令人窒息。
几位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垂手立在下方,个个脸色凝重,眉头拧成了疙瘩。空气中弥漫着失败后的焦躁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惶恐。
“整整三个月!”一个性急的千户终于忍不住,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嘶哑,“折了七个弟兄,线断了三次!那帮杀才滑得像泥鳅!每次围上去,不是扑空,就是碰上硬茬子,死伤惨重!他们的货难道能飞天遁地不成?!”
“水路、陆路,明卡暗哨,能设的都设了!”另一个百户接口,语气带着疲惫和困惑,“他们就像能未卜先知!总能找到缝隙钻过去!要么就是…就是咱们这边…”他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有内鬼。
“够了。”曹正淳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铁,瞬间切断了所有的抱怨和猜疑。他没有回头,“杂家要的不是诉苦,是法子。”
值房里顿时死寂,只剩下窗外狂暴的雨声。众人低下头,无人敢接话。法子?要有法子,何至于此?
就在这时,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刘公公侧身进来,快步走到曹正淳身后,躬着身子,压低声音急促地耳语了几句,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门外。
几位千户百户都注意到了,目光下意识地瞟向门口,带着疑惑。这种级别的会议,谁敢来打扰?
曹正淳的背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让他进来。”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门再次被推开。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陆仁贾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灰扑扑的低等番役服,洗得发白,甚至还有些未完全拍掉的档案房灰尘。头发被外面的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显得有些狼狈。他手里捧着一卷厚厚的、边缘似乎还有些破损的宣纸,神色紧张,嘴唇抿得发白,眼神却亮得惊人,是一种豁出去了的、带着某种狂热的光。
在这满堂绯袍锦绣、气息彪悍的东厂高层中,他像一只误入虎群的、湿漉漉的土狗,格格不入,无比扎眼。
“噗…”有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随即立刻忍住。更多的目光是冷漠、审视和不耐烦。
“卑职…档案房见习番役陆仁贾,叩见督公,叩见各位大人!”陆仁贾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里的宣纸卷轴差点脱手。
曹正淳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跪在地上的那个渺小身影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说。”只有一个字。
陆仁贾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都压下去。他猛地将手中那卷厚厚的宣纸在地上“哗啦”一下展开!
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纸,而是由许多大小不一的宣纸碎片、甚至还有背面写了字的旧公文,用米浆仔细粘拼接合而成的一张巨大的、怪异的“地图”!
图纸上山川河流只用简单的墨线勾勒,但上面却布满了无数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就的标注、箭头、符号以及一种谁也看不懂的、纵横交错的网格!不同的线路用不同颜色的劣质颜料(似乎是偷用了档案房修复古籍的朱砂、石绿)区分,重点区域还画着诡异的圈点和星象符号!
整张图看起来杂乱、潦草、甚至有些疯癫,像极了街边算命先生骗人的鬼画符,但又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极其专注的偏执感。
“启禀督公!”陆仁贾的声音陡然拔高,因激动而破音,在安静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此乃卑职效仿古人‘河图洛书’、‘璇玑天衍’之术,结合近期案卷纪要、江湖流闻、乃至天象异动,推演而成的‘私盐妖氛流转乾坤图’!”
他上来就先声夺人,用最玄乎的话术包装。
几位千户百户脸上的讥诮和不耐烦更浓了。有人甚至已经准备开口呵斥。
但陆仁贾根本不给他们机会,语速快得像爆豆,手指在那张巨大的“鬼画符”上飞快地移动,根本不容打断:
“督公请看!此乃漕帮日常卸货之码头(手指一个朱砂点),妖氛平缓,此为‘明修栈道’!而其真正藏匿转运之‘暗度陈仓’之处,绝非以往排查之旧仓!”他的手指猛地划向地图边缘一个不起眼的、标注着无数细小箭头的区域——“在此!废弃的前朝永丰仓旧址!看似荒僻,然其地下有半塌陷之暗渠,直通北运河支流!水退则隐,水涨则通!此乃天时之利!”
一个百户忍不住冷笑:“胡说八道!永丰仓废墟搜过三次!毛都没有!”
“搜的是地上!”陆仁贾猛地抬头,眼睛赤红地瞪过去,竟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疯狂气势,“地下暗渠入口不在仓内!在三百步外一座破败河伯庙的神龛之下!需挪动三尊早已残破的石像,按特定方位转动,方能开启!此乃卑职比对七份不同年代城建舆图与地方志异闻录,推算出的‘阵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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