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渐渐小了。
风早已停歇,只剩下细碎的雪沫,在凝固的空气里慵懒地飘荡。天光并未放晴,铅灰色的云层依旧低垂,却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仿佛要压垮整个山脊。一种诡异的、紧绷的寂静,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神魔之战般的绝巅。
凤皇依然站在那里,维持着那个微微弯腰,以手撑膝的姿态。他低垂着头,赤金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发梢末端仍在细微地颤动。撑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现,与焚天剑剑柄上尚未完全褪去的暗红纹路呼应着,显出一种竭力压抑的僵直。
他维持这个姿势多久了?一刻钟?半个时辰?在这时间近乎凝固的雪巅,似乎已失去了意义。唯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死寂中沉重地搏动,每一次收缩舒张,都牵扯着紊乱的经脉和脑海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跪下……认输……守护……天下……
这些词语,连同龙帝那平静到近乎残忍的眼神,以及四周这片无声控诉着毁灭力量的废墟景象,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炸裂。百年的仇恨,帝王的尊严,族人的血泪,对胜利的渴望,对力量的自信……所有构建他“凤皇”身份、支撑他走到这里的基石,都在那一跪面前,出现了细密而深刻的裂痕。
不是愤怒,或者说,不仅仅是愤怒。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信仰崩塌的茫然与……冰冷。他一直以为,自己与龙胤之间,是正与邪(当然,他自己是正),是复仇与伸张,是关乎种族存续与荣耀的、不死不休的宿命对决。他从未想过,另一种可能性会以这种方式,如此突兀、如此决绝、如此卑微(在他此刻混乱的感知里,那姿态就是卑微的!)地砸到他面前。
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去应对。继续拔剑?在那样的言辞和姿态之后,再出手似乎成了某种可笑的、毫无意义的发泄。接受?这更不可能!那将置百年血仇于何地?置战死的将士英魂于何地?置他身后万千凤族子民的期盼于何地?
他就这样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雪冻结的火焰残像,内里是未曾熄灭却找不到出口的灼烫岩浆。
直到——
“咳…咳咳……”
一阵低低的、压抑的咳嗽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声音来自三十丈外,那个依旧单膝跪在雪地里的身影。
龙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他迅速抬起左手,用手背抵住了嘴唇。暗金色的血液,从指缝间渗出,在苍白的手背和玄色衣袖的映衬下,触目惊心。更多的血线,蜿蜒着从他紧抿的唇角溢出,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滴落,在身下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强行中断“地脉归藏”,其反噬远超他表面显露的平静。那百里地脉之力并非儿戏,引动时已与他的本源相连,骤然散功,如同将奔腾的江河瞬间截断倒灌,对他经脉脏腑的冲击,不亚于硬抗凤皇一记完整的焚天真意。之前全凭一股意志和强横的修为压制,此刻心神稍松,内伤便猛烈地反扑上来。
他咳得很轻,很克制,肩膀的震动都控制在极小的幅度,仿佛不愿打破这沉默,更不愿让对手看到自己的狼狈。但那顺着指缝不断渗出的暗金,和他瞬间又苍白了几分的脸色,却泄露了真实境况的凶险。
凤皇撑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膝盖骨。
他看到了那抹暗金。
那是龙族皇血特有的颜色。百年来,他曾无数次渴望看到敌人的血,看到这象征着龙族至高权柄的血液流淌、枯竭。可当这一幕真的出现在眼前,以这样一种方式——不是在他焚天剑下喷溅,而是因对方自废武功、内伤反噬而无声渗出时……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烦躁、憋闷和一丝……近乎荒谬的怜悯的情绪,猝不及防地攫住了他。
怜悯?对龙胤?这个他最恨的敌人?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寒和厌恶。他猛地直起身,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有些突兀。赤金色的眼瞳抬起,目光复杂地射向那个咳血的身影。里面的火焰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封般的锐利,和一丝竭力隐藏的动荡。
“你以为这样,”凤皇的声音干涩沙哑,比这雪巅的寒风更冷,“我就会心软?就会相信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龙胤,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我凤启了!”
他的话带着刺,是习惯性的攻击,是试图重新竖起壁垒的挣扎。可连他自己都能听出,那话语里缺乏了往日那种斩钉截铁的杀意和底气。
龙帝慢慢放下抵着唇的手,指尖和手背上沾染的暗金血迹,在雪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立刻去擦,只是缓缓抬起眼,看向凤皇。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多了一层因伤痛而愈发深沉的疲惫。
“我不需要你心软,凤启。”他开口,声音比之前更沙哑了几分,却依旧平稳,“我也不需要你现在就相信。我说那些话,下跪,认输,是告知,是选择,是我身为龙帝,此刻能为这‘天下’所做之事。至于你如何想,两族未来如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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